像我这一代生于1960年代早期的人，对儿时外国电影的印象，停留在苏联、朝鲜、越南、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等几个有限国家的层面。在苏联电影中，又以《列宁在1918》（1939）印象最为深刻，不知道看了多少遍，那个时候以为列宁不是演员，就是真人。

　　弹指间，距离1918年已经整整100年了。“不要难过，不要哭，会有的，都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粮食会有的。”电影中瓦西里安慰妻子的这句台词，最为“过来人”所稔熟。记得谢晋《牧马人》（1982）放映时，“丛珊”绘声绘色地模仿了这句，引来影院中一片会心的笑声。时间相去不远，观众都还都存有这种记忆。现在如果重放，年轻人可能会狐疑为什么无端端地冒出这么一句。此外，诸如假意被收买的克里姆林宫卫队长对收买者说“二百万我不干，我要二百五十万”，捷尔任斯基对内奸说“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都为当时的小朋友挂在嘴边。

　　成年后重看《列宁在1918》，收获的是另一重感受。比如剧院里正在演出的芭蕾舞剧《天鹅湖》，四只小天鹅湖边欢快嬉戏的经典桥段，那时却分明是六只！从内容上看，列宁与情愿为一名被捕教授担保的高尔基的对谈、对找上门来诉说的富农的态度，谈的是什么，在彼时都未曾留下印象，重温之，吃惊或震惊不已。无他，小时候只是看热闹，不会领会主创人员所要表达的核心思想。

　　1918年，是列宁领导的苏维埃政权非常艰难的时期。前一年的11月7日，十月革命取得胜利，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由此诞生。苏联《列宁在十月》（1937）再现了当时情景，自列宁从芬兰乘火车返抵彼得格勒开始，直到阿芙乐尔号开炮轰击，无数持着上了刺刀步枪的工人武装冲进冬宫，最后是列宁在冬宫里高声宣布：“同志们，我们布尔什维克同志一向所说必须进行的这个工农革命，实现了！”有意思的是，在冬宫内的战斗中，指挥官说：“宫殿里有很多古代文物，应当保存，尽可能不要开枪射击。”的确，类似希腊、罗马风格的雕像，随处排列，墙上也有诸多画作。在那种生死关头，工人武装仍然具有这样的文物意识，颇为意外。苏联《静静的顿河》（1957）也展示了攻击冬宫的那一幕，因为是彩色，冬宫花式铸铁大门上部的鎏金部分，看得清清楚楚。

　　1918年夏季，在协约国的军事干涉下，苏维埃政府遭到了以高尔察克、邓尼金为首的白军的武装进攻。史诗大片《静静的顿河》对此有充分的展示。根植于顿河畔的格里高利，始而在沙俄的军队服役，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赢得了十字章。革命爆发后，因为各种原因，他一会儿是红军，一会儿是白军，手上沾满了两方面的鲜血。他的家乡，政权也是时而易手。有个情节最为生动：格里高利为情人阿克西妮娅治病，掏出了身上的一大叠钱。对方说：“怎么给这个钱呢，有尼古拉票子吗？”“没有。”“有克伦斯基票吗？这个钱有点靠不住啊。”“把马给你好了。”“不要，无论白军红军，谁见了谁牵走。”尼古拉是末代沙皇，克伦斯基是十月革命推翻的临时政府总理，格里高利拿出来的，或是苏维埃货币吧。

　　苏联《女政委》（1967年拍摄，1988年完成），以及美国《日瓦戈医生》（1965）同样从凡人琐事入手，把其国内战争的残酷、百姓对和平的渴望，展现无遗。

　　以《女政委》而言，讲的是一支红军部队击溃白军后来到南方的边陲小镇，女政委毫不留情地下令当场处决了一名因为家在附近就私自跑回去的士兵，那士兵应声倒地时，还抱着牛奶罐，牛奶汩汩流出，显然被抓之时正在家里干活。怀孕的女政委被安排在一户人家待产，她曾经用枪逼着医生给她流产，没能如愿。因为儿子的出生，因为换上了平民的衣服，性情刚烈的女政委，流露出十足的母性。然而，当红军撤退时，她哭泣着给孩子喂了最后一次奶，悄悄地放在那户人家的床上，便大踏步地追赶队伍去了。

　　进入21世纪，俄罗斯《末世蔷薇》（2008）则聚焦了高尔察克，从1916年，高尔察克率领波罗的海舰队以水雷重创德军开始，他亦因之升任黑海舰队司令。现实中，十月革命后，高尔察克率领白军一度占领西伯利亚、乌拉尔和伏尔加河等地区。1919年底被红军击败后被捕，1920年在伊尔库茨克被处决。电影情节却相当狗血，基本上是他的婚外情史。一战时，他看了眼同僚妻子的照片就开始迷恋，舞会上相见就更不得了，后来，他把自己的老婆孩子安顿在巴黎，干脆和情人形影不离了。至于在被处决之前，行刑队队长和他有这样一番对话：“你还什么要求。”“让我和我妻子（情人）告别。”“办不到。”“请告诉我在巴黎的妻子，我保佑我儿子。”“你有多少妻子？”

　　1991年12月26日，苏联彻底解体，俄罗斯联邦成为唯一继承国。记得那天深夜看电视直播，克里姆林宫顶部的红旗缓缓落下，升起了俄罗斯的三色旗。一个曾经的超级大国就这样崩溃了。列宁地下有知，该如何感慨？即如我辈，斯时也不免唏嘘了一阵。

　　2018年7月28日

　　作者：潮白

　　来源：《潮白观影记（辑二）：漏声未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