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首次通读了老舍名著《骆驼祥子》，以前读到的只是片段。故事本身并不陌生，老实忠厚的祥子，理想是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人力车。而在与“骆驼”这个外号发生以前，他是实现了的，“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才赚出那辆车”。时值军阀混战，因为贪图两块钱的车资，祥子冒险拉客去清华（大学），不幸半路上“连车带人都被十来个兵捉了去”，一切归零。

　　凌子风《骆驼祥子》（1982）就从祥子一切归零之际开始，幸运的是：他在逃走路上捡了三匹骆驼，有了再买新车的“第一桶金”。此后他孜孜以求的，就是拉车挣钱，然后买车。电影中的虎妞依然很凶，别的车夫少一个大子儿的车份，她也骂骂咧咧地吼叫着讨要，但对祥子可以说处处体贴。比如祥子说：“今儿买卖不赖，车没闲着。”虎妞说：“车没闲着，人受得了吗？”连虎父听着都不高兴了：“你就那么爱管闲事。”父亲去给虎妞姑妈做寿，虎妞则邀请祥子吃烧鸡、喝酒。父亲生日，虎妞拿钱让祥子买贺礼。无论怎么看，斯琴高娃饰演的虎妞，祥子都没有厌恶的理由，就像她示爱时所说：“我哪点儿不好，不就是比你大点儿吗？可我疼你。”祥子的嫌弃，反倒显得“好心好意不领情”，或者表明这一形象过于苍白吧。记得当初为了寻找祥子的扮演者，导演根据一张旧时的人力车夫照片按图索骥选上了张丰毅，而张丰毅后来曝得大名，与祥子的塑造并无关联。

　　至少在亚洲，人力车夫曾经是一个普遍存在。日本《无法松的一生》（1958）、越南《三轮车夫》（1995），均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狮奖，主角都是人力车夫。祥子和无法松即松五郎拉的车属于同类，两轮，拉的在前面跑，被拉的在后面坐。清人笔记《浪迹丛谈》云，陈玉方在刑曹时，其车夫跟人家打架被“拘至堂中”，上面让他“自行处置”。陈玉方看了半天说这个人他不认识，车夫生气了：“小人伺候主人多年，何不识也？”转过背去，陈玉方才说，真的哦。这件“一时传为笑柄”的事，形象地道出了人力车夫与客人的位置关系。越南的人力车则是脚踩，三轮，而且客人坐在前面，相当于推。

　　《三轮车夫》讲的是，因为在路边撒泡尿，三轮车夫的车就被流氓团伙配合着抢走了。车夫18岁，双亲已亡，和爷爷、姐姐、妹妹一起生活，他是子承父业，爷爷补车胎、姐姐挑水、年幼的妹妹擦皮鞋，就这样维持着家庭的贫困生活。三轮车没了，要还车主也是黑帮老大的老板娘的债，他只有进了黑帮，听候沉默寡言的小头目“梁朝伟”差遣，去打去砸，往店铺里投掷燃烧瓶，只是让他杀人，他才害怕得要命。“梁朝伟”还是个诗人，片中不断出现他的作品，“我的灵魂渐露曙光，每个家都分享到一点阳光，每个人都会得到一些光线。在冠层下，树叶摇晃，朝露怀缅彩云，大地喷发出巨风，众生都在颤抖”云云，句子如何，自然要交给懂诗的人评判。车夫并不知道，诗人还是他姐姐卖春的皮条客，为支付美元的有钱客户服务。在经过诗人自焚、姐姐遭虐、自家险些发疯等一系列变故之后，三轮车夫最终还是做回了本行。片尾，他载着爷爷、姐姐和妹妹，在喧哗、拥挤、破旧的马路上骑行着，意谓不变的是亲情以及生活。

　　《无法松的一生》讲的是生活在明治、大正时期的人力车夫松五郎的故事。“无法”是他的绰号，类似梁山好汉穆弘的“没遮拦”吧。松五郎的性情和行为举止，也很像若干梁山好汉的集合体。其鲁莽粗俗带有痞气的一面，类似黑旋风李逵。比如他要进场看戏，人家让他买票，他说：“可我是小仓拉车的呀。”“拉车的怎么样？”“不怎么样。我是说小仓拉车的在小仓的剧场门口碰钉子，这还是头一回。”悻悻而去的他未几又转了回来，买了头等包席，却是要在剧场捣乱，支开炉灶打火锅，还是以大蒜为主。在侠骨柔情一面，他又类似花和尚鲁智深。他救了受伤的敏雄，因而结识了军官吉冈一家，人家给他谢仪，他推却，“这跟做生意不同”。吉冈感染风寒去世后，他始终照顾孤儿寡母，承包了她家的粗活。本来羞涩、柔弱的敏雄在他的锤炼下变得勇敢而坚强，但是长大后他却以松五郎惯常所称呼的小弟弟为耻，而渐渐老去的松五郎，也因暗恋敏雄妈妈而自责“自己的心好污脏”，不再登门，寄情于酒，在一个大雪之夜，倒毙在回家的路上。邻居整理他的遗物才发现，他用母子二人的名义在银行存有500元钱，那是当时的一笔巨款。

　　比对来看，祥子和三轮车夫只是单纯的个人生活经历，至多代表了那个群体的生存状态，而松五郎不只这些，除了身份地位的巨大鸿沟，无法松的一生还体现了日本的传统价值观：尚武、仁义、隐忍、尊重伦理秩序等，甚至他还是小仓能击打正宗祗园大鼓的唯一一人，更被赋予了传统文化承继者的色彩，使人力车夫并不仅仅是人力车夫。那么，这个人物的内涵及寓意比其他两个要丰富得多、丰满得多。

　　2020年5月16日

　　作者：潮白

　　来源：《潮白观影记（辑三）：欲待曲终寻问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