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第一次吃到了番石榴。番石榴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热带果树，我国华南地区普遍都有栽培。老实说，直到今天我也还没有完全接受它。始而不适应其味儿，进而不适应其籽儿，嚼不得，吐不得，只好囫囵吞咽下去。

　　侯孝贤自传体故事片《童年往事》（1994）中，数次出现了番石榴，不过台湾叫它芭乐。背景始于20世纪50年代末，因为有个情节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嚼甘蔗，广播里在播送“战报”，说10月10日，他们的空军袭击福建，战果如何辉煌，张廼军壮烈成仁。像我这一代人很清楚，这件事发生在1958年，击落张廼军的是我们的空军英雄杜凤瑞。我在读小学时有个铁制铅笔盒，盒面就是杜凤瑞驾驶战鹰的形象。而张廼军实际上并没有成仁，被俘了，有“活烈士”之谓。1992年7月我到广东省政协机关工作后，可以浏览台湾《联合报》，某天忽然发现对张廼军的长篇采访，乃知他被俘没有多久就被遣返回了台湾。这一“发现”，当时可是吃惊不小。

　　闲话休说。进入老年痴呆状态的祖母，每每要带着次孙阿哈咕回大陆，尤其是阿哈咕意外地考上省立凤山中学之后。“沿着大路走，没过多久，过了河坝，就到了梅江桥。再走几步路啊，就到了弯下了。”“回大陆干什么呀？”“你好笨，阿婆带你回祠堂拜祖先啊？禀告祖先考中啦。”那一次，他们真的走了。半路上，祖母向小吃店的档主打听：“梅江桥在哪里，梅县的梅江桥啊。”她的客家话，与档主的本地话，不啻鸡同鸭讲，最后也是谁都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不过，路边的番石榴树引来祖母的兴致，采摘了一些，在一个农家小院里边洗边吃。意犹未尽的祖母还拿起3个番石榴表演特技，用朱天文原作中的话说：“右手丢，左手接，传给右手丢，三个芭乐滚成空中一个大圆圈。”

　　我估计，当时的梅县一定种植了很多番石榴树，老奶奶在家乡的时候一定曾以之为游戏吧。并且，梅县也真的有梅江桥。1991年冬我去梅州（梅县升格）所辖的平远县为毕业论文搞田野调查，来回都在市区停留，旅店旁边就是梅江桥，还是交通要道。看了《童年往事》之后又去过几次，每经那里或在桥上漫步，都不由得想起电影中的相关情节，自己每每会心一笑。这座建于1934年的大桥，现在应该成为文物保护单位了吧。

　　在越南《番石榴熟了》（2000）中，番石榴传递的仍然是萦绕情怀。第一个镜头就是院子里一棵茂盛的番石榴树结出了累累果实，墙外一名成年男子正在“偷窥”。随着剧情展开我们知道，这名男子叫阿华，4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也不在了。阿华有着硬朗的外表，因而给美院当人体模特，或拿着水烟筒，或持铁锹作挖地状，还手持过一回AK-47。他每月的收入都交给妹妹阿苏保管，妹妹叫他去买身像样的衣服，他说不用，工作的时候不穿上衣。阿华相当善良，乞丐向他乞讨，双手提着东西的他，哈下腰，示意上衣口袋：“自己拿吧。”

　　番石榴，是影片中的灵魂道具。第一次“偷窥”回来，阿华告诉妹妹：“我们那棵番石榴树开始结果了。”“哪棵番石榴树？”“爸爸种的那棵啊，我还给树浇过水呢，你不记得了？”原来，那座房子原本是当律师的父亲自己设计并建造的——应该是南越时期吧，后来先被一家单位“租用”了楼下；再后来，父亲“立了字据，心甘情愿地把房子无偿献给国家”。阿华所以肆无忌惮地去“偷窥”，是因为他13岁那年从番石榴树上掉下来，摔坏了头，从此智力停留在那个阶段。他一直认为那是他们家的房子，一直挂念着那棵番石榴树。

　　第二次去“偷窥”之余，阿华情不自禁地翻进了院墙，被仆人发现报警，房子的新主人阿兰在里面一边看书一边正在吃番石榴。从派出所把他领出来的妹妹告诉他：“那座房子不是我们的了，不许再去了。”阿华不服：“可是那棵番石榴树是爸爸种的。”从阿苏口中了解到真相的阿兰，在阿华又一次“偷窥”时，邀请他进来。每走到一处，都唤起了阿华的童年回忆，回忆中用笔描绘妈妈投射在墙壁上的剪影轮廓、现实中粗糙大手抚摸已被粉刷了的当年线条位置的镜头，最令人动容。

　　阿华的记忆早已停留在了过去，阿苏则要极力摆脱过去留下的阴影。然而，当她最后得知阿兰的父亲为了能够停车而砍掉了番石榴树时，也禁不住捂脸痛哭起来。番石榴熟了，番石榴树倒了，倘若阿华再来“偷窥”，结果当真不堪想象。

　　《童年往事》的自始及终，都是由侯孝贤本人旁白，最后他说：“一直到今天，我还常常想起祖母回大陆的路，也许只有我陪祖母走过那条路。还有那天下午，我们采了许多芭乐回来。”在这两部电影里，番石榴都已经超越了水果的功能，而成为一个深深的家之情怀的文化符号。对侯孝贤祖母来说，那意味着自己魂牵梦绕的故乡；对于记忆停顿了的阿华来说，那个院子里长着番石榴树的房子，是自己永远的家。背后所深藏的，实际上是普通百姓在社会剧烈变迁时代的生活痛史。

　　2019年5月24日

　　作者：潮白

　　来源：《潮白观影记（辑二）：漏声未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