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五十七,荣名得几许。甲乙三道科,苏杭两州主。才能本浅薄,心力虚劳苦。可能随众人,终老于尘土。”白居易的句子。容斋主人洪迈说,“白乐天为人诚实洞达,故作诗抒怀,好纪年岁”,因而读其诗,“便如阅年谱也”。在57岁这一年,白居易没有例外,写的还是长诗,另有“窃慕大有为”“省躬私自愧”云云,相当于对人生的一次梳理、检讨。想起这些,是因为自家今日正乐天落笔之时。
法国《生命宛如幽静长河》(1988)是一部社会讽刺电影,但片名却取得或译得十分诗意。电影讲的是妇产科护士一气之下曝光了12年前也是一气之下的行为:将两个同时出生的孩子——中产阶层家的男孩与社会底层家的女孩掉了包。真相大白后,中产那边不仅想把儿子要回来,而且不想交还女儿,于是用钱来做交易。但是男孩始终融入不了新的家庭,而在粗俗不堪的那个家,他才如鱼得水,时常偷了这个家的东西却帮补那个家,比如银制餐具。女孩禁不住好奇回到那个家看了看,却见生母因为不喜欢电视中的女主播而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向屏幕上“呸呸”地吐痰,最后干脆把水杯里喝剩的水泼了上去。她失望地跑掉,却在养父母家里又大闹不已。电影在反映法国社会阶层间巨大鸿沟的同时,也有讽刺所谓上流人家教育失败的意味,看起来彬彬有礼,却连起码的感恩意识都没有滋生。
这样的剧情,应该叫命运开了个玩笑。如“生命宛如幽静长河”般诗意的句子,用在日本画家熊谷守一身上才恰当不过。冲田修一《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2018)再现了他晚年生活的一幕。“长河”,守一出场时已94岁;“幽静”,在他97岁去世前大约30年时间,基本上没有踏出过家门,一头蓬乱白发、满脸斑驳胡须的他,每天只是专注于观察自家庭院里茂密植物下的各种动物:蝴蝶、金鱼、蜥蜴……并以此为题材进行绘画创作。电影开场,是73岁的昭和天皇伫立在他的画作前,良久后问到:“这是几岁小孩子的画?”一干随从面面相觑。熊谷守一是日本画坛野兽派画家的代表,晚年画风更接近于抽象派。未几我们看到,守一侧躺在地上,半边脸紧贴着地面,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眼前来来往往的蚂蚁,终于他有了结论:“蚂蚁走路的时候,总是先迈左边的第二条腿。”那两个年轻的摄影师却觉得,蚂蚁爬行的速度太快,根本无法分辨。这一发现在生物学上正确与否无关紧要,关键是发现者本人从中能够体会到生命的无穷乐趣。
日本诸多可圈可点的电影,都出自对日常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和记述。前辈高手如小津安二郎、成濑巳喜男等,选取的题材大抵就是那些一餐一日的时光,尤其小津电影,反反复复都是“笠智众”的家庭故事,又以嫁妹或嫁女为故事核心。这些对生活乃至生命的质朴关注,充满了宁静恬淡之美,仿佛时间驻留,让人感受到了平凡生活的美好,也使不同国别的观众产生了共鸣。年轻一代如是枝裕和、大森立嗣、岩井俊二、河濑直美等,承袭了前辈淡而有味、慢而生动的独特韵致,使作品体现出一种诗意的超脱。
如河濑直美的《沙罗双树》(2003),每每呈现奈良充满阴翳之美的清幽居所,遍植花草树木的院落,古朴疏朗的庙宇,以及店门口插着的小花,盛水的小瓢,花草丛中卧着的白猫。时间的流动是缓慢的,弥漫着慵懒古旧,穿着木屐的人们天天都在修理自家的花园。只有两个镜头动感十足,一个是俊骑着自行车载着青梅竹马的夕,飞快地穿越充满了生活气息的起伏街道和弯曲窄巷,夕扶着他的双肩,双脚站在自行车的后踏板上。再一个是沙罗节上,浓墨重彩的人们起舞祈求幸福,呐喊着挥动肢体来释放自我,不期而至的瓢泼大雨更帮助他们宣泄激情。平淡生活的深处,积蓄着每个人的喜怒哀乐。
又如大森立嗣的《日日是好日》(2018),讲的是“黑木华”20多年坚持不懈学习茶道的故事。其间,她经历了大学毕业、就业、失恋等各个阶段,茶道每能带给她相应的人生感悟。老师让大家静听梅雨落地的声音,她说这声音和秋雨不同;“黑木华”某一天听出了开水和凉水倒进杯中时声音的“微妙区别”;茶室墙上根据季节变化而不断变换的挂轴:熏风自南来,梅花熏彻三千界,叶叶起清风,清风万里秋,不苦者有智,听雨……无不余味绵长。最后,她还明白了老师家横幅“日日是好日”的真正含义:“雨天听雨,雪天赏雪,全身投入,感受那一瞬间。夏日感受暑热,冬天则体悟刺骨的寒冷。”珍惜当下,日日是好日。
2月25日,NBA巨星科比·布莱恩特追思会在洛杉矶举行,泪流满面的篮球之神乔丹致辞时表达了同样观点:“没有人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我们得活在当下、享受当下,我们会花尽量多的时间和家人、朋友、爱的人在一起。活在当下,意味着去享受和每个你认识的人在一起的时光。”生命宛如幽静长河,但也可能如科比般戛然而止。
2020年3月10日
作者:潮白
来源:《潮白观影记(辑三):欲待曲终寻问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