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11月3日，是我到富拉尔基第一重型机器厂技工学校报道的日子。弹指间便是40年过去了，那一天的情景仍然记得很清楚。比如和大家一道拥挤着办理各种手续的时候，被学校的保卫科长一把拎了出来，他以为我在跟着捣乱。彼时我身高157厘米、体重39公斤，尚属于“熊孩子”范畴吧。我读的是铸造专业。两年后毕业，按部就班地成为第一重型机器厂的正式员工。

　　第一重型机器厂，简称一重，始建于1954年，属于特大型央企。自1960年投产以来，创造了新中国装备制造业的诸多第一：第一套1150毫米初轧机、第一台12500吨自由锻造水压机、第一台30000吨模锻水压机，等等。周恩来总理誉一重为“国宝”，并于1962年6月亲临视察。我父亲生前比较自豪的一件事，就是周总理视察热处理车间时，时任车间书记的他全程陪同。前些年我在网上意外发现一张当年的照片，画面是周总理和一名职工握手，而旁边站着的正是我的父亲！

　　一重从前是保密企业，但作为主角，仍然至少在两部国产电影中留下了银幕形象：一部是长春电影制片厂1974年拍摄的《钢铁巨人》，一部是西安电影制片厂1984年拍摄的《人生没有单行道》。前者聚焦的是我国如何自行设计和制造出第一台大型轧钢机，后者聚焦的则是国企改革。

　　《钢铁巨人》诞生的年代，决定了影片必然充斥大话、空话、套话，这可以理解，不可理解的是，编导对铸造工艺的极端无知。片中一位领导说了：“大型轧钢机的关键，是铸钢车间。”影片正是以铸钢车间工段长“李亚林”为主角。无知在哪里呢？作为区区工段长，其职责是根据技术部门设计的图纸如何安排生产，但“李亚林”却是自己设计轧机图纸然后让技术员提意见，自己去沙漠中寻找天然沙以替代型砂，自己摇动试管来化验天然沙的强度……“没有那么大的砂箱，就用地坑造型”，他这句慷慨激昂的话刚一出口，我便哑然失笑，概大型铸件，哪能不用地坑造型？我在一重铸钢车间实习的时候，适逢为葛洲坝工程铸造发电机叶片，尚且用地坑造型，何况轧机那个大家伙。纵观该片，铸造工艺也没有得到丝毫的展现，夯实型砂的风冲子甚至都没响一声。某个什么立面上轻易地插进了一根冷铁棒，给暗藏的阶级敌人轻易地拔出，浇铸时就“跑火了”，真是荒谬到了极点！

　　到了《人生没有单行道》时，“春天的故事”已经唱响，改革成为全国各个领域的主旋律。厂长“王刚”锐意于此，立志“五年内让北方重型机器厂由一个变成两个”。为此，他对自己当年的师傅也不留情面，直言“现在管理车间，你那套不行了”。但是，改革不仅在推行过程中阻力极大，他的太太对他只顾工作而不顾家庭的生活态度也不能容忍，执意离婚。经过法官“刘旭凌”的反复沟通，二人才重新相互理解。片尾，民主选举结果，他以87.6%的选票再次当选厂长。王刚——不是演和珅的那位——的硬汉形象，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可惜记不起他演过别的什么电影。

　　《钢铁巨人》片头开宗明义，“根据程树榛同名小说改编”。程先生正是当时的一重职工，后来接替刘心武成为《人民文学》主编。我与程先生在工厂时有一面之缘。1980年9月我刚参加工作，因为退伍军人暂时没有到位，先当了半年门卫。记得当年年底，厂子搞舞会，那时候舞会刚得复兴，有头有脸的人也来得太多。不得已，上面觉得在靠近舞会场地的那个大门，用检查工作证的办法控制人流。那个大门在《人生没有单行道》中出现了两次，就是挂着“北方重型机器厂”招牌的那个。当天晚上我正在这个大门执勤。因为平时进厂并不检查工作证，来跳舞的就更不会带了，因而还真挡住了不少。这当中就有程先生。陪同的女士对我们班长说这是程树榛，请放行。我因为知道他，面对名人还颇有些兴奋，但班长说他不管是谁，没有证件就不行。记得瘦瘦高高的程先生并未说话，始终谦和地微笑着，包括离去之时。那一幕，活像列宁进克里姆林宫而被哨兵阻拦的情形，不同的是，那哨兵实际上认识列宁，而班长过后悄悄问我：“程树榛是谁？”

　　《人生没有单行道》主要场景均取自一重，拍摄的时候我还没有离开。某天正在看书，同事纷纷说那边在拍电影，便跑去看热闹。看到的正是片尾“王刚”对“刘旭凌”畅谈工厂未来规划的那一段。银幕上三四分钟的镜头，记忆中拍了一两个小时，来来回回。那是我第一次面对面看到拍电影，也就不到10米的距离吧，觉得乏味至极。看了配上音乐和对话电影，全然是另一个效果，又觉得奇妙至极。我疑心这部电影也是取材于程先生的作品，即其名噪一时的报告文学《励精图治》。

　　一重早就成集团公司了，技校也早“升格”成了技师学院。15岁到22岁，整整7年黄金般的青春年华，我是伴随着一重隆隆的机器轰鸣声中度过的。诚然算不上蹉跎岁月，难忘的记忆也留下不少，但没有坐在本该坐在的宁静教室里，有时还是会感到颇为遗憾。

　　2018年11月3日

　　作者：潮白

　　来源：《潮白观影记（辑二）：漏声未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