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雨季总是来得突然。去年，在荔枝将红未红的时节，我踏上了前往高州市平山镇的路。友人老李在电话里说：“来看看吧，这里的每一块砖石都在讲述故事。”果然，在粤西这片被历史遗忘的褶皱里，藏着太多惊心动魄的往事。

　　大人庙就静默地立在那里。不过两百平方米的砖瓦平房，门前凤凰树的花瓣零落成泥。这座始建于元代的庙宇，在1992年重修时添了冼太夫人的神像，而最初供奉的“罗大人”——据传罗大人曾率领乡民抗击海盗，在战斗中牺牲，后被追封为“南越大人”的百越部落首领，依然在香火中若隐若现。

大仁庙村。葛晓浪摄影

　　大人庙，既是庙名，也是村名，开始时写法一样，后来人们将庙名与村名分开写作“大人庙”及“大仁庙村”，以示人、神有别。大仁庙村交通方便，人气也旺，后来也就慢慢成了集市叫大仁庙墟。大仁庙墟是高州市北部最旺的墟市之一。

　　沿着墟市往北几十步，马古坟村的土路旁卧着一座灰白色坟茔。这就是马古坟，两个凸起的坟坵像沉睡的棺椁。走近细看，上面还刻有碑文，左边一个刻有序言，右边一个刻曰：九世祖，皇赐敕封葛三先锋朝文公之墓。望文生义，此坟与马有关。其实，这是一座将军坟，准确地说是将军和他的战马的合葬坟。这分明是两具躯体——将军与他的白马，在泥土深处保持着冲锋的姿势。

　　《高州县志》里记载的葛三将军，生于明末乱世。告老还乡的守备将军，听闻土匪作乱，竟主动再度披甲。在白藤岭被暗箭穿透咽喉，那匹白马通灵性，驮着主人遗体回到扬赞坡，又奔回家向葛三夫人嘶鸣报信，再返回坟地殉主。葛三将军及白马的事迹可能感应了天地。次日清晨，乡人见蚂蚁衔土而成坟，惊为神迹，又称天葬坟。

马古坟。葛晓浪摄影

　　马古坟旁边几十米就是大人庙。为纪念葛三先锋，当地老百姓在大人庙增设葛三神像。当地村民还流传着他青少年时的故事，那是在黄塘河边的传说，“降神马得宝剑，力拔千斤卧马石”，那卧马石至今仍在村中默默怀念着葛三。

　　在粤西，人去世后被老百姓供奉为神，或被命名为村名、地名的不止罗大人和葛三将军这两个。他们是一个群体，为国家为民族前赴后继。他们的事迹世世代代被老百姓所传颂，甚至惊动朝廷，被皇上敕封为州、县名或其他封号。

　　眺望大人庙北边的云开山脉，似乎见到历朝历代的粤西先贤，耸立在高山上云海中，光芒万丈。

　　高州，古称高凉郡，古代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尤其是在隋唐以前，主要是俚、僚等越人生活的地方。因此，高州民间的神明崇拜、宗教仪式、口述传说，比较复杂，多带有少数民族尤其是俚族的特点。

　　据当地博物馆专家的部分调查，仅高州北部和南部，庙宇就有九十多座，有名字的神明共有二百四十多种约七百二十多尊。几乎每条村庄都有一座庙宇，里边供奉着由人变神的“大人”。这些供奉的神明除了大部分是出自道教和佛教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当地人，即对国家对民族有功或者是对老百姓有恩的当地人。

　　道士潘茂名和俚族首领冼英则是他们当中的杰出代表。潘茂名，粤西人称为“潘仙”；冼英，粤西人称为“冼太”，即“冼太夫人”。自古以来，冼英被百姓供奉为神，潘茂名被供奉为仙。所以人们常说粤西茂名出神仙。

　　潘茂名，真有其人，粤西名道士，高州市根子镇潘坡村人，生于两晋时期，距今约1700年，虽然历史上没有完整的潘茂名传记，但权威的地方志有记载，这是一个真实鲜活的人物，与葛洪为同一时期的道医、炼丹高手。他悬壶济世、炼丹制药，医术高明，妙手仁心，常免费为乡亲治病，消除瘟疫，恩泽黎庶，感动朝廷。据《茂名县志》记载：隋朝开皇18年（公元598年）“置茂名县属高州”；唐贞观8年（公元634年）“立潘州于县治”。以潘茂名的姓设州名置县，用以倡导其“好心”精神，纪念他对粤西人民之恩德，且一直沿用至近、现代。茂名市得名源于此。

　　潘茂名仙逝后老百姓设庙以纪念。据统计，茂名市现存有60多处纪念潘茂名的庙宇和遗址‌。这些庙宇和遗址分布在茂名市的各个地方，见证了潘茂名“好心”精神的深远影响和历史价值。

　　潘茂名是最早倡导“好心”精神的医者。清代古籍《潘仙全书》中的潘仙签语第七十数有写，“济世有奇诀，救人须用心。三天曾纪录，四海尽知名。”这是指救人济世的奇诀在于用心，只要做到这点，就能天下扬名。潘茂名传奇的一生用实际行动践行了“好心”精神，也证明了中医的伟大。

　　潘茂名逝世约150年后，冼太夫人诞生。如果说潘茂名是“仙”，那么冼太夫人则是“神”了。冼太夫人，姓冼名英，粤西俚族人，世袭成为部落首领，出生于广东高凉郡（粤西，具体生地不详），生于南北朝的梁朝，历经梁、陈、隋三个朝代，是南北朝至隋朝初期杰出的政治、军事人物，先后被七朝君王敕封，其中，被陈宣帝册封为“石龙太夫人”，被隋文帝册封为“谯国夫人”，死后又被隋文帝赐谥为“诚敬夫人”，民间俗称“冼夫人”或“冼太夫人”。

　　她一生致力于维护国家统一、促进民族团结、开发岭南地区，功勋卓著、影响深远，被周恩来总理誉为“中国巾帼英雄第一人”。

　　逝世后的冼太夫人永远活在老百姓心中，是当地老百姓心目中至高无上的神灵，每年春节之后至春耕之前，粤西尤其是原高州府一带的村民必举办年例，祭拜“冼太”祈求丰年。

　　更令人惊叹的是纪念冼太夫人的庙宇星罗棋布。全世界有两千多座冼太夫人庙，仅茂名市就有近四百座。苏轼被贬海南路过茂名时也专程来拜谒冼太夫人庙，还留下了《题冼夫人庙》的著名诗句：“冯冼古烈妇，翁媪国于兹。策勋梁武后，开府隋文时。......”

平山镇大人庙。葛晓浪摄影

　　平山镇大人庙后殿，她的金身与罗大人、葛将军比邻而列，完成了一场跨越千年的对话——仙道、部族、首领、将士，最终都化作守护乡土的英灵。

　　冼太夫人也是“好心”精神的践行者和继承者。这位历经三朝的俚族女首领，将“唯用一好心”刻进岭南的基因。据魏征撰写的《列女•谯国夫人传》中记载，冼太夫人在训导子孙时说：“我事三代主，唯用一好心”。

　　如果讲潘茂名倡导的“好心”是用心、仁心，那么冼太夫人所讲的“好心”则是爱国、爱民之心了。这两位粤西先贤均是“好心 ”之人，罗大人、葛三先锋等也是“好心”之人，一脉相承。

　　他们所倡导的“好心”精神一直在粤西生根发芽，尤其是近年，茂名市打造“好心茂名”，“好心”精神有如春风吹遍了粤西大地，点化了粤西人民，涌现出无数的“茂名好人”、“广东好人”甚至“中国好人”。

　　如今的马古坟村，春深时总见奇景。白藤岭的云雾漫过高州水库，在万亩荔枝林上织就轻纱。葛三将军的后人们不再佩剑，他们手持嫁接刀在果园里穿梭，电商平台的订单提示音此起彼伏。老李说这叫“新先锋”，这些“新先锋”带动一方村民致富。令人意想不到如此偏僻的山区小镇，村民的收入在高州市居然也是先锋，人均数一数二。

　　又快到荔红时节了，老李一再致电邀请我再去平山。他说，平山值得再去，水库边风景好气候也好，荔枝熟得早。带你去品品荔枝看看美景，探访各种各样的先锋，古代有葛三先锋，现在则有“荔枝先锋”、“龙眼先锋”、“香蕉先锋”、“甘橄先锋”、“电商先锋”、“致富先锋”等等，数不胜数。

　　古代的先锋令人尊敬，现在的“先锋”再创传奇。岭南的记忆从来如此，把传奇碾作日常，又将日常酿成传奇。

　　撰文：培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