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罗飞工作中。 |
符罗飞。 |
20世纪60年代初符罗飞全家福。 |
对于大多数中国人而言,20世纪前期,无疑是一段充满战乱与贫穷的艰难岁月。不少知识分子毅然舍弃优厚的生活,肩负整个民族的忧患,为最底层、最穷苦的民众呐喊。在广东美术史上,也曾有这样一位极具传奇色彩的艺术大师。他一生坎坷的命运、坚韧的性格,与整个民族的苦难历程紧密相连。他是“中国高尔基”式的人物,他的名字叫符罗飞。
符罗飞的一生,充满了跌宕曲折,又极具传奇色彩,写满了惊叹号:他出生天涯海角的穷苦渔家,却在意大利当上了洋教授,成为中国最早参加威尼斯双年展的中国艺术家;他两次入党、三次离乡、四下南洋,扛枪挎剑,出家还俗,却与手中的画笔相伴终身;他是欧洲画坛“罕见的心灵画家”,却又被世人淡忘,成为艺术史上的“失踪者”。他的一生离乡别井,尝遍人间冷暖,借着亲身经历的创痛,抒写人间的苦难;他甘愿与悲惨世界的无告者活在一起,自己却默默承受着命运加给他的落寞与沧桑。
这一切,都成就了符罗飞独特的个人气质:苦难不颓废,荣耀不漂浮,寂寞不孤独。“毫无疑问,符罗飞是广东现代画坛上一名具有天才气质的艺术家。”广州美术学院教授李伟铭说。直到多年以后,人们开始从尘封的画稿与案卷里,重新理解符罗飞用生命凝注的艺术语言,走进他不平凡的人生旅程,感受那份荡气回肠的激情与忧伤。
少年漂泊
早年已是漂泊身
热血投奔革命潮
1897年,符罗飞出生在海南文昌县的一个穷苦家庭。一个渔民的儿子。这是命运赋予符罗飞人生履历的第一个身份,为他留下终生难以磨灭的性格烙印。身处远离大陆的天涯海角,面向浩瀚无边的汪洋大海,符罗飞很早就学会了遗世独立的抗争精神。
然而,面对命运的不公,他的祖祖辈辈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唯一的出路,就是离乡别井,出海谋生。符罗飞同样以此揭开他人生的篇章。从11岁起,他便跟随四叔浪迹南洋诸岛,开始奔波辗转的生活。小小年纪的他,竟做过不计其数的繁杂苦工:木工、鞋匠、茶馆伙计、水手、割胶工人……符罗飞常因营养不良而体力不支,东家和工头的打骂便成了家常便饭。
艺术,为符罗飞的人间苦旅带来不少慰藉。他的四叔是民间艺人,常在乡间帮人雕梁画栋。父亲对戏曲艺术也兴致很浓。在印尼打工的时候,符罗飞迷上了当地的歌舞、雕刻和牛皮戏。对艺术创作的朦胧憧憬,也在少年的心里渐渐萌芽。
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命运带给符罗飞超出常人的磨练,也时常意外地加以眷顾与垂青。在马来西亚半工读期间,符罗飞得到同乡校董的资助,回国就读于南京暨南学校师范科,正式告别了南洋诸岛的流浪苦工生活。
此时,“五四”风雷正在席卷全国。深受救亡思想的影响,符罗飞一心希望挎上刀剑,解决人间不平。据说他曾负笈东瀛,在日本学习军事。然而,高强度的军事训练让他不胜重荷,不满一年便因肺结核退学回到上海,还落下了终身不愈的哮喘病根。贫病交加的符罗飞万念俱灰,他索性遁入空门,在杭州削发为僧。但这里毕竟不是桃花源,没过几个月,他就还了俗。
对于这位琼州小伙来说,十里洋场的上海,始终是个充满机遇的大世界。1922年,符罗飞来到了当时颇具盛名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开始接受正规的美术教育。这里是中国近代美术史上最重要的新式美术学校。符罗飞对艺术的热望,也终于在这里彻底点燃,成为生命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
符罗飞在上海美专的学习情况,史家语焉不详,但他显然不是一位安分守己的“好学生”。面对日益高涨的革命洪流,他无法安安静静地待在画室里,却要“抱着一堆火,在荒原上奔放”、“把荆棘焚烧,开拓一片辽阔的平原”。符罗飞积极投身学潮与工运,不久,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法租界的一名交通工运宣传员。
可是,上海爆发“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符罗飞的身份暴露了。为了逃避国民党反动派的追捕,他只身逃到了新加坡,但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他希望在艺术上得到深造。他将目的地锁定在欧洲的艺术之都:法国巴黎。然而,途中发生的一段小插曲,使他的命运再度发生深远的转折。
蜚声欧陆
心灵画家传美誉
异国情缘成悲恋
怀着无限憧憬,这位年轻画家乘着轮船,来到了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港。但他放弃了其后的行程——去巴黎。滞留期间,符罗飞因不服水土,哮喘病发,不得不在当地休养。据说,是一阵悦耳的琴声,留住了旅人的脚步:在一次海滨散步时,符罗飞无意发现了一位流浪老艺人,正在阶梯上悠然地拉着小提琴。高超的音乐技巧使他怦然心动,也让他决意留了下来。
然而,与中国画家心目中的艺术圣地巴黎相比,那不勒斯却是一个冷僻的选项。符罗飞来到当地一家餐馆打工,并将自己的作品挂到了墙上,却与人生中的“伯乐”不期而遇:前来就餐的意大利东方学院中文系主任燕奴子,留意到这位年轻人的才气。在他的引荐下,符罗飞走进了那不勒斯皇家美术学院的绘画系,翻开他异国生涯最激动人心的篇章。
在读期间,符罗飞技艺精进,曾两次跳级,两年后便领到了毕业证书。他的作品也得到了意大利王室的青睐。1933年,符罗飞在那不勒斯举办个展,皇太子还亲自为他主持了开幕礼,并带头购买作品。在王室的推介下,符罗飞声名鹊起,蜚声欧陆画坛。3年后,他成为第一位参加威尼斯国际艺术双年展的中国画家,送展的3幅作品全部入选,被舆论评为“罕见的心灵画家”。
不过,让人遗憾的是,出于种种原因,符罗飞的旅意画作大多不知所踪。除几幅留下了黑白照片的残影外,大师的真迹只剩下一列文字名单,人们难以重温当年欧洲观众感受到的心灵震撼。从这些残存的图像可见,画家扎实的造型、灵活的笔触、写实的题材依然感染人心。符罗飞日后的作品对贫民的关切,就很大程度继承了那不勒斯画派关怀现实的传统。
优厚的待遇给符罗飞带来了安定的生活,也成全了一段异国姻缘。他与当地著名的绘画模特爱莲娜共堕爱河,不久结婚,还育有两名儿女。他们时常周游列国,开办画展,度过了一段惬意的时光。但好景不长,1937年,侵华日寇投下的炸弹雨点般落在神州大地上,也如暴风骤雨袭向千里之外的符罗飞心头。形势正在急转直下,符罗飞心焦如焚。可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的异国生涯被迫戛然而止的真正原因,却是另一场“无形的战争”。
基于共同的野心,德、意、日三个法西斯主义政权日趋合流,结为轴心国联盟。虽与意国高层有过往来,在大是大非面前,符罗飞还是保持着清醒的良知。他无法抑止自己对法西斯主义的憎恨,也因而招致当局的迫害。他很快就陷入众叛亲离的境地。次年,符罗飞一幅影射墨索里尼的讽刺画,令他被赶出了学院。他和意大利之间的脆弱纽带断裂了。
五月的一个清晨,符罗飞瞒着妻子和两个儿女,抛弃了意大利所有的财产与荣誉,携上一支左轮手枪,乘“绿爵”号邮轮只身回国。传奇的一幕,为符罗飞赢得了国内英雄式的礼遇。而在他意籍儿子东尼的回忆录里,父亲仓促的出走却是在警方胁迫下的“礼送出境”。由于意大利当局的拦阻,符罗飞八年来的辛勤心血悉数留在了这片伤心地。“父亲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过。”
“一味只顾埋头锻炼技术、不问政治、不关心时事”,“很少同国内的朋友通信”,“脱离了群众、脱离实际、脱离政治”,符罗飞不无痛苦地反省着自己八年的侨居生活。他也曾试图联系意大利的亲人,可密布的战云已将遥远的东西方隔断得彻彻底底。不辞而别的永诀,为符罗飞的异国传奇留下了辛酸的结尾。这段难忘的悲恋,也成为他永远埋藏心底的秘密。
为民写生
烽烟里抒写疾苦
灰黯中绘就虹彩
命运再次扭转了“心灵画家”的人生路向。原计划前往苏联的符罗飞,中途改变了主意。1938年10月7日,香港《大公报》头版刊登了一则醒目的长篇广告:符罗飞画展即将在港举行。更让人震撼的是,广告结尾的一长串介绍人都是当时赫赫有名的政商名流、文化领袖,排在第一位的就是蔡元培。
这时的大陆早已硝烟四起:上海已经沦陷,广州也在日寇步步进逼下岌岌可危,唯独香港这“孤岛天堂”暂能偏安一隅。这次画展以“救国赈灾”为题。抵港后,符罗飞立即奋笔疾写,创作了大量“实景写生”。“每一画中都蕴藏一篇历史或一部小说”:《奔命》中母子惊慌、悲愤的神情,《流亡》里累倒在禾草堆上的难民一家,《血债》里含愤惨死的母亲与孩子惊恐万状的双眼,均以对比强烈的手法渲染爱憎分明的情绪,将一切苦难的矛头,都指向了制造战争的元凶。
这些“香港制造”的作品,是符罗飞艺术生涯的转折点,标志着他告别了欧洲的古典学院,走向中国的十字街头。在港短暂停留后,他随即进入内地,在桂林举办了一次抗战画展。然而,由于作品题材、形式还带着明显的“洋教授”痕迹,这次画展没有取得应有的效果。
“艺术已经是属于大众所有”,符罗飞也渐渐觉悟到时代的呼声,艺术家的使命也应转变为“表现大众痛苦、颂扬大众的工作”。变幻的时局酝酿着思想的剧变。颠沛流离的经历,让符罗飞对民众的苦难感同身受。抗战的洗礼使他彻底从“象牙之塔”走出来,汇入此起彼伏的时代大合唱中。“这完全是新画成的,过去的全不要了。”他坚定地说道。
1946年,当符罗飞带着一批全新的作品回到广州时,观众立即迸发出井喷式的好评。这一年,湘桂地区发生了严重的大灾荒,符罗飞闻讯立即深入灾区,他在荒芜凄惨的乡村小路上奔走,以近百幅素描、速写记录下饿殍遍野的真实惨状。
这批被称为“饥饿的人民”的组画,并没有任何“美”的法则作为修饰:一双双深陷的、圆睁的、绝望的眼睛,一张张痛苦的、愤怒的、无助的面孔,观者无不触目惊心。在其中一幅名为《只剩下一张嘴巴和一个饭碗》的作品里,手持破碗的受难者正蜷缩在墙角上,被墙身投下来的巨大黑影所笼罩;手中空空如也的白碗,反光镜般直刺观众的心灵。一幅扭曲变形的符罗飞自画像,陈列在展品之间,仿佛画家正与“人间地狱里的无告者活在一起”。
“符罗飞”成了一个时代的象征,为漆黑的悲惨世界投下了一道“灰黯中的虹彩”。他仍唯恐手中的画笔力有不逮,不足穿透苦难。他还要继续呐喊,“为人间留下有力的证据”。同年秋天,符罗飞与黄新波、黄蒙田等人在香港组织了“人间画会”,并出任第一任会长,一同用画笔、用刻刀揭露政府的专制,直面人生的痛苦。
天总是会亮的。到了1948年,整个时局的发展态势已渐见分晓。“在生命旅途的50年中,整个斗争过程是艰苦的、危险的,好像在漫漫长夜攀登悬崖峭壁。”符罗飞重新确认了自己的政治信仰。他在香港冯乃超、周而复的寓所里,再次宣誓加入中国共产党。
“当黎明的光辉一旦出现,我是多么地欢欣,我可以加快我的脚步,赶上走在前面的战友。”当时兴奋雀跃的心情,直到多年之后,仍在符罗飞的回忆录里可见一斑。
传奇落幕
旧笔欲赋新画意
留憾长忆赤子心
新中国成立前夕,符罗飞曾有一次可以赴美任教的短暂机遇。美国芝加哥美术学院对他下达了聘书。不过,随着革命形势的转变,符罗飞很快就打消了出国的念头。他将全盘心思放在迎接新中国的到来:他收到了组织的任务,为迎接全国解放的到来秘密绘制革命领袖像。不久,符罗飞随团北上,参加第一次文代会,翻开艺术生涯新的一页。
1949年10月19日,他穿着一身绿军装出现在广州街头,与进城部队一并前行,走进这座将与他下半生命运紧密相连的城市。不久,符罗飞当上了华南工学院建筑系教授、美术教研室主任,并先后担任中国美协广州分会、广东分会的副主席。这基本是符罗飞晚年活动的主要身份。
符罗飞立志成为新中国美术界的一颗“螺丝钉”。与当时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他也投入到那个时代的变革洪流中来。他参加了土改工作,也走进发电厂的民主改革中,绘制了不少速写。他认为,将这些素材画下来,即使不能成为革命进程的文献,也是一份很真实的报道。这些作品的风格朴素而不失情感,仍保持着昔日学院派严格训练的痕迹。
洗去了国恨家仇的血泪斑斑,符罗飞笔下的色调忽然明朗起来了。他继续挥笔“为民写生”,画题却换上了民众的愉快、幸福的新生活:像《北站机务段》、《建设中的广州钢铁厂》描绘的工矿新貌,《收甘蔗》、《车运肥泥》反映的生产丰收,越来越多地在他的笔下出现。早年的苦工生涯为符罗飞带来了丰沛的生活经验,让这些反映日常生产生活的作品洋溢着画家充沛的情感。看似草草不工的用色,却渗透着一种触动心弦的艺术力量。从1959年到1963年,符罗飞还先后在广州、上海举行了三次大型个展,这些歌颂美好生活的作品受到了广泛好评。
1971年7月,病重在床的符罗飞,深感时日无多。他想回家,嘱托儿子替他再看上家乡一眼。这年年底,这个经历了半世颠簸的灵魂在寂寞中安息了。“你爸爸是符罗飞吗?”在符罗飞离去后,病房里一位病友悄悄向符和强打听逝者的身份。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病友默然良久,深深长叹了一口气。
在此期间,符罗飞大量的作品和资料不翼而飞,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才陆陆续续找回一小部分。幸得广州美术馆馆员的抢救,才留下了在广州美术馆的172件藏品。1979年,符罗飞终于得到平反。
多年后,这位一度被遗忘的“失踪者”档案渐渐重见天日,那个“善良、正直、充满伤时忧国精神和道德激情”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身影,再次回到公众的视野。“说到底,对人类和个人命运的悲悯是任何时代、任何地域都不会泯灭的。”广州美术学院教授李公明评价道。这道“灰黯中的虹彩”,仍从画稿里越过时空,穿过历史的烟尘,放出永不消散的光芒。
(本专题参考了王嘉《视野中的品格:20世纪中国美术家研究》,陈莺《符罗飞(1897-1971)——20世纪的中国艺术与革命》,陈莺《符罗飞留学意大利考》,华南理工大学编《符罗飞》,李公明《符罗飞画笔下的道德激情——中国现代美术伤时忧国精神研究之一》等文献,特此感谢。)
编辑:琦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