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戏《冼太传奇》。
隋谯国夫人冼氏墓。
为纪念冼夫人发展而来的“年例”习俗。
周泽明 摄
山兜丁村的娘娘庙。
核心提示
5月17日，一支特殊的“寻亲团”不远千里从关外来到岭南：辽宁省朝阳北票市叶春华一行7人来到茂名，为寻找一脉失落1600年的王族踪迹而来。许多南粤百姓都往中原寻根，缘何竟有辽东世胄南下“寻亲”，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经过专家们的揭秘，一个传奇家族的神秘身世就此解开。
原来，粤西一带赫赫有名的冯氏家族，正是来自龙城（今辽宁朝阳）的北燕王室之后。冯氏先人冯宝的妻子，则是被誉为“巾帼英雄第一人”的俚族首领冼夫人。1600年前，北燕王族与百越首领的旷世联姻，成为汉俚民族融合的里程碑。冯、冼两大家族齐心协力，传播中原先进文化，共同开启岭南发展的新篇章。
虽然拥有强大的政治、军事实力与崇高的威望，冯宝、冼夫人及其后人始终尽心竭力反对分裂势力，维护国家统一。“我事三代主，唯用一好心。”冯冼家族的功绩为南粤百姓世代传颂，他们爱国爱民的精神塑造了广东人的性格，成为岭南文化基因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本期“百姓寻根”报道深入粤西大地，从遗迹里回顾那段汉俚融合、共拓南疆的历史进程。
南方日报记者 杨逸 李文才 实习生 林莹 通讯员 赖松万 魏鹏程
家世显赫
南北联姻开创融合先河
位于高州长坡镇的旧城村，是一条安宁静谧的古村落。夏日的旧城村，到处弥漫着岭南地区潮湿燠热的气息。雄伟的西门城楼，宽阔的内城护城河，古朴的隋代冼太庙与冯宝公祠……行走乡间，摩挲着城墙上百年前粗糙的石砖，时光仿似倒流。
一条貌似寻常的古村里，为何遍布着固若金汤的城池遗迹？村民为记者释疑：旧城原是一座州郡级古老城市，曾用作区域行政治所长达1579年，有“粤西第一郡”之誉。从南朝到唐初，这里还一度成为大半个岭南地区的统治中心。“巾帼英雄第一人”冼夫人就在这里安营扎寨，运筹帷幄。
是什么历史契机，让充满传奇的旧城一跃成为岭南政治舞台的中心，改写了岭南地区的发展史？这得从一场南北融合的旷世联姻说起。
冼夫人相传原名冼英，世代皆为百越首领。冼氏后人、高州师范学院社科系书记冼周告诉记者，早在秦末汉初南越国时期，冼氏家族就被赵佗委以治理高凉地区的重任。经过700余年的发展，到南朝时期，冼氏已拥有“部落十余万家”的雄厚实力。
高州冼夫人研究会副会长张均绍介绍，在长坡镇雷垌村，每个自然村都是一处军事据点：大营地、铜鼓坪、马栏坡……这些地名至今仍保留着戎马倥偬的气息。其中在马鞍坳一处山坡上，记者找到一块刻满神秘符号的摩崖石刻。这是当年留下的俚人文字。石头上“夫人天下”的只言片语，印证了冼夫人在俚人部落中的崇高威望。
冼夫人夫婿冯宝同样是一位传奇人物。“高凉冯氏传到我这里已经45代了！”现年83岁的冯廷勋，曾担任长坡镇党委副书记。他翻开一本上千页厚的《高凉冯氏总宗谱》，上面清晰地记载着：先祖冯业是岭南第一位冯氏后人，是十六国时期北燕王室之后。北燕灭亡后，他率领300人浮海南下，归附南朝刘宋。
冯氏子孙在岭南三代为官，实权却落在百越各族的首领手中。为了打破僵局，获得少数民族的信任，时任高凉太守的冯宝在父亲冯融力促之下，与冼氏俚人首领之女联婚。如今，在高州良德、长坡、东岸一带42条村庄居住的冯、冼族人，多是冼夫人夫家与娘家的后人。
“在极为看重出身门第的南北朝时代，冯宝居然能放下北燕王室的身段，‘入赘’百越世家，可谓惊世骇俗的破天荒之举。”张均绍指出，冯冼联姻加速了岭南地区的汉化进程。随着大批中原百姓南迁，汉俚两族杂居和通婚渐渐成为社会主流。粤西地区的潘、盘、邹等姓氏，就是汉俚融合留下的印记。
冯宝与冼夫人的结合，不但让一支破落的北方流亡王族在岭南找到了立足点，更使南北两大家族联合形成强大的政治联盟，成为汉俚民族融合的一座里程碑，共同为岭南千年开发翻开了新的一页。
汉俚联手
荒蛮大地开启文教风尚
南朝时期，受地理条件所限，高凉地区仍是一片蛮荒之地，充满“好相攻击”“侵掠旁郡”的恶习，甚至“鬻口为货，掠人为奴婢”。为积极推行先进的中原文明，冯宝在旧城开设“士林学馆”，亲自讲学，教民耕织。他帮助俚族百姓兴修水利，传授医术，以牛耕、铁器农具代替原始的刀耕火种。冼夫人则协助丈夫“约诫本宗，使从民礼”，力劝“宗亲为善”。她充分发挥领袖才能，对横蛮不化之徒严加管治，“首领犯法者，虽是亲族，无所舍纵”。
这些举措推动了农业与手工业的长足发展。旧城村砧板岭的唐代窑群就是最好的证明。依山挖进的窑体酷似收束的布袋，零星的砖、瓦碎块还散落在窑室内，让人不难想象当年人们热火朝天的制陶场景。“在高州地区，这样的窑址还有150多座，可见当年手工业规模之大。”张均绍说。
在冯、冼两家共同努力下，“士相以为诗歌，蛮中化之，蕉荔之圩，弦诵日闻”的文明风尚，开始在岭南落地生根。冯、冼二人的声望，传到了孤悬海外的海南岛。当地百姓纷纷慕名来朝，归附冼夫人的俚僚首领有1000多峒。
相传，冼夫人每年都要到各地巡视。冯、冼所到之处，“蛮酋焚香具乐，望双旌而拜，迎者相望”，自发取出家里最好的东西与之分享。当年的盛景，如今也走进了粤西地区的民俗记忆。粤西特有的民俗“年例”，便由冼夫人巡视纪念日发展而成。
中原文化的广泛传播，还在当地造就了一批俚人知识分子。贞观年间，冼夫人曾孙冯智戴受唐太宗之命，在宴会上即席赋诗，翩翩风度让在座君臣惊叹。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僻远的南蛮之地，竟有如此文采不凡的俚人酋长。到了明清时期，高州更成为“广东四大文教之乡”之一。清代广东仅有的三名文状元，就有当时高州府吴阳（今广东吴川）人林召棠。
直到今天，“冯宝指令读诗书”的乡谚依旧在民间流传。他亲手所建的“士林学馆”虽历尽岁月沧桑，几经易名，却一直没有中断办学，为当地培养了大批社会人才。而今，学馆旧址上兴建的旧城小学，恰与冯宝公祠为邻。在高凉乡间响彻千载的朗朗读书声，至今仍然声声不息。
世代流传
遗教有方“好心”泽被后人
目前，海内外冼夫人庙约有两千多座，集中分布于粤、琼两省。远在辽宁、越南、新加坡、马来西亚各地，也都发现了冼夫人庙的踪迹。
在滨海新区电城镇山兜丁村，一座规格严整、气度不凡的冼夫人庙分外引人注目，它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近年来，国内外冯、冼后人多次络绎不绝地来到电城“寻根”。2005年，泰国冯氏祖祠纪念冼太夫人诞辰1482周年公祭仪式就在此处举行。
在“娘娘庙”后方百步之遥，坐落着茂名市目前唯一一个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隋谯国夫人冼氏墓。调查勘探时，考古队在墓城东南角外10余米处发现了一座长达1.3米多、重达1.5吨的负碑赑屃。专家表示，赑屃的发现，表明该墓墓主很可能就是冼夫人本人。该墓墓碑为嘉庆年间满族知县特克星阿所题，“隋谯国夫人冼氏墓”八个大字苍劲有力。
冼夫人经历梁、陈、隋三朝，多次受到历朝皇帝敕封。“我事三代主，唯用一好心。”冼夫人如此总结自己的一生，她对国家、对民族、对百姓都是出于这份“好心”。尽管拥有雄厚的军事实力，她却始终坚持维护国家统一：协助陈霸先平定侯景之乱，平定萧勃、欧阳纥叛乱，维护隋朝大一统……她的身体力行也深深感染了冯氏后人。隋亡唐立之际，有人怂恿她的孙子冯盎自立为王。冯盎严词拒绝，不久归附中央政权，为岭南统一作出贡献。
随着时代的变迁，冼夫人“唯用一好心”的精神也有了更丰富的内涵。十多年来，怀着践行与传播“好心”精神的理念，位于滨海新区的“冼太夫人故里文化旅游景区”建设得如火如荼。2004年，200多名来自香港、澳门及电白的中学生，携手将近百棵台湾相思树幼苗深植于景区的“爱国统一林”内，一同感受冼夫人爱国精神的熏陶。该景区于2013年被省文化部门定位为粤西地区百越文化创意旅游小镇，2014年列入省重点项目，目前，该项目已投入2.2亿元，核心景区已基本建设完成。从去年开始，高州市委、市政府也提出“好心高凉”口号，作为当地建设社会信用体系、建设市场监管体系品牌。
传承冼夫人文化的“好心”之人同样随处可寻。农民出身的颜景友，20多年在乡间潜心采风，自费创作出63万字的历史小说《冼太传奇》。他还把小说改编为木偶戏，对剧本、木偶、表演各方面加以创新，增添动漫元素，将崭新的冼夫人形象呈现在世人眼前。现年73岁的邱坤老人也为弘扬冼夫人文化不遗余力。退休十多年来，他马不停蹄地到校园宣讲冼夫人的民间故事。详实的史料、生动的词语、风趣的语言，为他在广大师生中赢得了不少“粉丝”。
不久前，“冼夫人信俗”入选第四批国家级“非遗”名录。时任茂名市副市长、滨海新区党工委书记杨润贵表示，今后“冼太故里景区”将成为“冼夫人信俗”的传习和展示场所，让冼夫人的一片“好心”继续泽被苍生，烛照后人。
家族名人
冯 仆
冯、冼后人多为一地豪杰，受人敬仰。冯仆，冯宝、冼夫人之子。陈朝初建之时，岭南各地酋长互相攻击，战乱不断。年仅9岁的冯仆遵从母命，率领各族酋长长途跋涉到丹阳（今江苏南京）朝贺陈霸先，以示归附之意。冯仆被陈霸先封为阳春太守。太建元年（569年），广州刺史欧阳纥谋反。为了壮大势力，欧阳纥扣留冯仆，威逼利诱冯仆与他一齐反陈。冯仆见势不妙，立刻密派信使回禀冼夫人，求取对策。收到密报后，冼夫人亲披战袍，率领军队日夜兼程，与朝廷派来的陈将章昭达大军会合。两路大军内外夹击之下，欧阳纥大败，冯仆亦平安脱险。随后，冯仆被封为信都侯，加封平越中郎将，升迁石龙郡太守。
冯 盎
冯盎，冯宝、冼夫人之孙，以骁勇善战著称，为隋唐两朝立下显赫功绩。隋开皇十年（590年），番禺俚人首领王仲宣与陈佛智起兵造反，冯盎受到冼夫人委派之后，火速到达广州，与驻守官兵里应外合，迅速出击，将陈佛智斩于马下。随后，冯盎率军进入南海，与隋朝大将军鹿愿的部队会合，追击王仲宣，最终大捷，广州得以保全。隋文帝任命冯盎为高州刺史。隋朝灭亡后，天下大乱，有人奉劝冯盎效仿赵佗自立为王，成为岭南之主。但冯盎不以为然，反而顺应时势，于唐武德四年（621年）率领南越各部落归顺唐朝。冯盎为政期间，政治勤勉清明，深受百姓和部下爱戴。
冯智戴
冯智戴，冯盎长子，少有谋略，文武双全。隋末，冯智戴随父带兵至洛阳保卫隋炀帝。不久，隋炀帝被宇文化及弑于扬州，冯盎和冯智戴带兵回岭南，一路上都是盗贼军阀。面对此景，冯智戴充当开路先锋，一路过关斩将，带领军队平安抵达岭南。后来，冯、冼家族归顺大唐，冯盎派遣冯智戴入朝，以表忠心。随后十年间，冯智戴常常往来长安，受到唐太宗多次召见，与其讨论兵法，见解常令唐太宗称奇。贞观七年（633年），唐太宗置酒未央宫，命突厥颉利可汗起舞，又命时任南蛮酋长冯智戴咏诗。冯智戴从容不迫，娓娓道来，翩翩风度令在场者无不叹服，唐太宗对此十分满意，笑曰：“胡越一家，古未有也。”
专家访谈
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副教授朱爱东：
冼夫人文化是维系
海外华人一道纽带
南方日报：您认为，是什么历史条件促成了冯宝、冼夫人联姻以及汉俚民族融合局面的形成？
朱爱东：这可以从几个方面来看。首先，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民族大迁徙、大融合的时期。冯宝先祖的族属和南迁便是典型例证。《隋书·谯国夫人传》就记载，冯家本北燕苗裔，后从海路归宋，落脚在新会。另外，从史料分析，北燕冯氏原本是鲜卑化的汉人。
其次，中原文化受到推崇与接纳也是冯冼联姻的原因之一。南北朝时期，岭南地区正处于逐步开化的过程中，一些早期来到岭南的汉人，将中原先进的生产技术、文化制度和生活习惯带到岭南，与当地的少数民族互相融合。香港高州籍学者林天蔚先生就曾撰文讨论冼夫人向化中原的历史影响。
再次，冯、冼联姻在当时也是一种很明智的政治选择。冯氏不是本地人，虽“三世为守牧”，但“他乡羁旅，号令不行”。而冼家“世为南越首领，跨据山洞，部落十余万家。”而且，面对当时王朝攻伐与招抚并施的统治策略，许多蛮酋也采取了合作的态度，或归降，或内属。特别是从形势上说，王朝势力在岭南交通发达的珠三角地区已逐渐稳固，汉、俚相互融合，既是现实的要求，也是历史发展的结果。
南方日报：冼夫人深受百姓敬仰，甚至成为岭南特有的一种民间信仰。它的流传与发展呈现出哪些特点？
朱爱东：对冼夫人的信仰，可谓冼夫人文化的核心。文献学家冼玉清曾将冼夫人评为“妇女享万民祭祀之第一人”。冼夫人信仰遍及广东、广西、海南及东南亚部分华人社会。她生前在民间就获得“圣母”之称，死后亦享庙食。冼夫人信仰大约成型于宋朝，明清时期进入官方祀典。在当代，冼夫人更成为维护国家统一、民族团结的重要象征。
在冼夫人信仰的形成过程中，呈现出官方与民间互动的鲜明特征。诗人与学者的推崇，也为冼夫人信仰的发展起到推动作用。苏轼被贬岭南期间，曾赋诗歌颂冼夫人的功绩。清代学者屈大均也在诗文中提到冼夫人。历史学家吴晗在上世纪60年代赞扬冼夫人为“我国历史上最杰出的妇女之一”，也基本代表了新中国对冼夫人历史地位的评价。
南方日报：冼夫人精神为岭南文化塑造留下了哪些精神遗产？
朱爱东：可以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对中原文化的认同感，当时岭南仍是中央政权力量薄弱的边陲地区，冼夫人顺应了民族融合的历史潮流，稳定了当地的社会秩序；二是对家族与地域文化的认同感，由于战乱频仍，中原地区的家族文化大多遭到破坏，唯独岭南地区不少世家大族仍完整地保存下来。家族文化的建构需要凝聚力，冼夫人信仰的出现，使家族内部建立起彼此之间的认同感。推而广之，这一信仰又从家族文化，扩展到姓氏文化、地域文化的层面。经过近几十年的发展，冼夫人已成为粤西地区公认的文化符号，对地方文化意识的确立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三是从古到今冼夫人一直享有“巾帼英雄”的赞誉，在中国杰出女性群像中，她的形象非常特殊。
南方日报：对于岭南文化发展，冼夫人文化具有哪些当代价值？
朱爱东：冼夫人信仰的形成、冼夫人文化的发展与冼夫人的历史影响、人物品格和时代的需要密切相关。与许多传说人物不同，冼夫人是一位真实的历史人物，她的事迹在“二十四史”中有明确记载。《隋书·谯国夫人传》记载她“幼贤明，多筹略”，有过人的军事才能。史臣以“忠壮”评价冼夫人，也为后世评价奠定基调。在民间，冼夫人慈爱佑民、聪慧勇敢、大义灭亲、惩治贪官、维护公平的传说故事广为流传。这些精神品格与文化特质在今天仍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和影响力。
数年前，在“南粤先贤馆”入馆先贤的评选中，按时代顺序冼夫人位列第四位。不久前，“冼夫人信俗”入选第四批国家级“非遗”名录。类型多样的有关冼夫人题材的文学作品、戏剧作品和影视作品使冼夫人为更多的人所知悉，冼夫人故事被收入“中华伦理故事”儿童读物等。越来越多的海外华侨成为冼夫人信仰活动的积极参与者。所有这些都显示出冼夫人文化在当代的价值，同时也表明，冼夫人信仰对岭南文化影响力的提升发挥着日益重要的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