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越来越近，回家乡去看您的念头，越来越牵着我的心。

　　过去的三十年间，我每年都会利用清明节前的某个周末，专程回家乡去看您。今年早早就计划好3月28日回家乡，29日与众亲人一起到龟山。但在这全民抗疫的特殊时期，今年清明我回不了家乡，这不仅是响应疫情期间尽量避免人群聚集的提倡，同时也是因为我的岗位，承担着阻止疫情的重要工作。我也知道，爷爷您肯定是支持的。

　　但是，我是多么想回去，就象往年一样，到了龟山您简朴的墓前，先点上两根烟，你一根我一根，帮您拔草、清理一年间风雨留下的痕迹，然后坐下来陪您抽烟、说话。每年的这一刻，我思维万千却又格外清晰无比宁静！总禁不住把一年中我的努力，取得的成绩，心中的困惑，碰到的困难，想要实现的新目标，毫无保留地向您诉说。我真真切切感受到您慈祥的笑容，憨厚的呵呵笑声！脑海里自然而然浮出您说过的某一句话，带我做过的某一件事，苦恼或迷茫自然而然迎刃而解、烟消云散！每次从龟山下来，我都步履坚定、轻松！

　　从我记事起，可能因为我是长孙，您喜欢带我在身边，在不经意中，经历了很多的人生第一次。

　　我跟着您干农活，潮汕老农绣花般种田的“十八番武艺”，我全学会了。光着屁股给稻田“抠草”，大热天中午用“洒水桶”给菜地浇水，冬天早晚翻晒萝卜干。这些农家“望而生畏”的农活，我却从未觉得苦或累。从小学初中高中到大学，每年寒暑假期，都是潮汕农家最忙的时候，我都回去跟着您干。您常说，干活不会累死人，人比人才会气死人。这么多年来，我经历过不少岗位不少工作，但都能从工作中得到许多快乐。可能是自小看到，您干活从来都是乐呵呵的。

　　我跟着您参加村里各种活动，走亲串友，待人接物。夜晚来临，家门口的苦楝树下，时常摆上功夫茶桌，您总热情地招呼过往的乡亲喝杯茶。在那物资紧张年代，这小小的一杯功夫茶，可能是慷慨、暖心的，苦楝树下成了大家喜欢驻足聊天的地方。大家喝茶闲聊，天文地理乡里趣闻，但我从没听过议论谁不好或损别人家的话，您的笑容和呵呵笑声，在人群中总是那么不起眼但又让我终生难忘。记得您有一位朋友，个子很高的“长腿”老叔。潮汕地区不生产耕牛，“长腿”老叔从事去外省买牛的营生。夜晚他经常走很远的路来喝茶。他一来就喜欢谈走南串北买牛、赶牛的所见所闻。从小跟在您身边的点点滴滴，打开了我的眼界，塑造了我处人处事的思维方式和风格。这么多年来，我到哪里都能与人很好共事相处，这让我受益匪浅。

　　小时候，不论是干活时、喝茶时还是睡觉前，我总不停问这问那。您识字不多，讲不了多少故事，也从来没有高谈阔论、豪言壮语。您给我讲的，很多是自已经历过的人和事，看过的潮剧，还曾和奶奶一起给我念“潮州歌册”。从小您跟我讲过最多的话就是：我们家的人，没有横财运，不能图快财，只能老老实实干事。“吃不穷，懒、吸（指鸦片）、赌倾家荡产”等等。讲得最多的人和事就是：各种行孝积善，勤劳节俭，“万般唯有读书高”、“道行高不如品质好”、“天地补忠厚”，还有许多语糙理不糙的哩言土话等等。我还清楚记得您讲过邻村的一个人，这人是个光棍汉，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但有一天他觉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起床就干活，除了干活还是干活，竟然还吃不饱穿不暖，做人没意思，真就不起床不干活了。十几天后家里没得吃了，想起来去干活赚钱找吃的，但没力气了，活活在家饿死。您讲这个人时，最后笑着说：干活就是活着的意义，天下竟然还有这么傻的人！您可能不会想到，这些只言片语，其实就是最朴素的中国传统文化，对我世界观人生观的形成，有着多么大的影响！

　　从您的口中，我知道您生于宣统末年，3岁失父，7岁时母亲迫于无奈改嫁，您与娶不起妻的叔父相依为命。母亲改嫁时对方给了一笔“聘礼”，交由村里的大户帮助监管。用这笔“聘礼”，11岁的您，就挑着担走村串街卖乌豆咸菜，做起了“生意”。16岁学厨艺，成为四乡六里人称“双刀老板”的有名厨师。边当厨师边办起了杂货铺，“胜利”字号的诚信得到了乡里人的认可。18岁娶妻，但又接二连三经历丧妻苦痛。第四位奶奶到我们家后，拢起了一个有7个孩子的大家庭，终于这个家有了起色。稍有积蓄后，没买田买地，送子女全部都上了学。解放后，子女们长大纷纷外出工作，您一直不肯随子女到县城，到近80岁还坚持在村里干农活。我从小听您讲家史，从未曾听到受过多少苦经过多少难，从未曾听到受过多少白眼经过多少欺负。反而经常听到，谁谁谁对我们家有恩，我们得到过很多很多的帮助。您也经常讲，解放前谁家不苦？解放后大家日子才好过，我们家才兴旺起来。小时候我多次跟着您走很远的路，去看望在他乡生活的曾祖母。您为她老人家送终，照顾她在他乡留下的子孙。您为一辈子一起生活的叔父养老送终。您与帮助监管那笔“聘礼”的大户后人，走成了亲戚。“四清”运动期间您决定不开杂货铺，一把火就把赊帐的帐本烧了。您一辈子念叨感激教您厨艺的师傅。所有的这些，在我的心里种下的，是感恩的种子。

　　我大学毕业，本与女朋友一起按国家分配到广州工作。种种原因，我无奈离开女朋友独自回家乡工作。在等待重新分配的三个月期间，看着同学们一个个工作有了着落，当时心里很委屈很失落。去看您时，您说：没关系，你是能干大事的人，只要肯干，以后肯定大把机会。三年后女朋友从广州调回县城，我们结婚了，真正意义上成人啦，看得出您有多么高兴！有一天您和奶奶专门来看我们，讲了这样一番话：我一直很听你奶奶的话，你爸也是很尊重你妈，这是我们家的传统，“畏老婆正会成祖”。但你要记住，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姑姑、弟弟妹妹，老婆小孩，每个亲人对你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你对每一个人都要珍惜。您孙媳妇感动得热泪盈眶，过后一直说爷爷有大智慧！是的，每一个人都是唯一的，都要珍惜！多么朴素无华，却让我真正领会了爱的真谛！这种大爱，一直充盈在我的工作和生活中！这么多年我所经历的人和事不少，许多人多年不见，但留在心里的，总有那么多的美好和温馨。

　　80岁后您的健康状况日益下降，您也终于肯离开村里到县城居住。虽无大病，但冠心病、前列腺肥大等老年病，逐步发展到不能平躺、不能自主排尿，必须长期留置导尿管。我和您孙媳妇都是当医生的，却只是刚出校门不久的小医生，但您放手让我们治疗。我们布置家庭病房，寻访名医、偏方，亲手为您做各种治疗操作，甚至为减轻您的痛苦不惜违规加重药物剂量。我感同身受病魔给您带来的痛苦，但您总还是那么乐观、总还是笑呵呵的，反而不断地鼓励我们“放心在爷爷身上试验吧”。我儿子出世后，您还象当年带我一样，喜欢逗曾孙玩。1989年10月您生命油灯快燃尽，此前您反复交待亲人们：一定要回到村里，死后不要随俗大办葬礼，不看“风水”不立碑，就只在自家的山地简单堆一堆土。在回天无力昏迷多天后，亲人们把您送回村里。将近家门，您最后一次醒过来，竟然拨开周围亲人们的手，要自已下车走回家！您的乐观、豁达、坚强，让人无不动容！

　　爷爷，您安祥走后，儿孙们都很孝敬奶奶。奶奶无病无灾，96岁走的时候，早上起床后还自已梳头打扮，仪容端庄。十一点说有些累想睡一下，睡中驾鹤而去。现在，您的内外子孙已经有近百人，已经有了第五代啦！我爸妈和叔叔姑姑们把您树立起来的家风，不断地发扬光大。您的内外子孙们和睦亲善，不论现在什么身份从事什么职业，都在老实干事踏实做人。为您送终后一年，我和您孙媳妇，一起调回广州工作，这几十年清明都和我一起回去看您。爷爷，您离开我们虽然已经三十一年，我现在也已年过半百，但您的音容笑貌和教诲，宛然在眼前。我一定要象您一样，行孝积善、乐观无畏，勤作尚学，多干事干实事干好事，当名付其实的好人，把您开创的家风，一代一代传承好、发扬好！

　　爷爷，30年间回家乡去看您，我经历了坐十几个小时的长途班车、坐火车、有高速公路了、坐飞机或自已驾车，您要是能看到这翻天覆地的变化，该会是多么高兴！要是您能来繁华的广州看看、住住，该会是多么高兴！但是，每当想起您，我从来不是伤心或者痛苦，也不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缺憾。您的形象刻在我脑海，国字脸、浓眉大眼、络须胡，威武而又满面慈祥。您呵呵的笑声经常回荡在我耳边。您留给我的，是快乐的时光、夸奖的言语和赞许的目光。我一直努力学习，勤奋工作，就是从不敢让您为我担心、失望！爷爷，其实我也知道，清明祭奠，只是一种形式。但这种形式，就象小时候大年三十夜，很兴奋地向您和长辈们报告我考试得到好成绩、做了很多很多件好事。这种形式让我静下心来，理理过去一年所作所为，想想来年所思所谋，在不知不觉中荡涤了尘埃、充满了力量！我也在想，我们家历来重视清明节，中国人这么重视清明节，这应该就是原因！正是这种对列祖列宗和故土的思念、不敢辜负，使中华文明充满蓬勃生机、生生不息！

二O二O年三月二十五日凌晨广州家中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