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美食无国界。这充分说明了人的口味是相通的。对食物来说,不同阶层的界限,也并非那么分明。一些名贵食材,由于现代养殖业发展,早已飞入了寻常百姓家。鲍鱼能卖出几元一只的白菜价,平民百姓在日常便有享受的口福。而普通的小吃,经过锤炼与打磨后,在高端宴席上亮相,也愈发成为了可能,包括菜肴与点心小吃之间的界限,也在发展中逐步互为渗透、互为融合、互为衬托而进一步互为整体。
(硕果累累。由广州酒家首创,以荔枝丰收为寓意,可制成象形点心或菜式,作宴席的前菜小吃或单尾点心。)
芋角之味 暗含玄机
炸芋角,作为一道传统的西关点心,对很多老广人来说是儿时的味道。在民国茶楼兴盛的黄金年代,炸芋角一时风靡,成为早茶名点。这一具有经典粤式风味的炸物,出了广州就很难品尝得到了。也因此,它的香酥可口,成为了不少人牵肠挂肚的味觉记忆。
芋角看似是普通的小吃,其实需要深厚的功夫来完成。有人称它是测试茶楼水准的“标杆菜品”,或许并非言过其实。近年来,由于它的制作过程复杂、精细,而点心又不能定价太高,不少粤菜店家已经将其从菜单上剔除,制作芋角的普遍水准正在滑落。
香港作家欧阳应霁,就曾记录过友人某次在香港茶楼里品尝芋角的糟糕体验:只见芋角呈现出“爆炸头”造型,然而筷子一夹,“爆炸头”便与芋身分离,碟子上还留下了一滩油……此情此景,也令客人寻思着“掉头走”了。
(之所以叫蜂巢芋角,是因为它炸得形如蜂巢般通透酥身,入口松化。)
芋角难做,可见一斑。然而眼看着它变得不正宗,或是就此消失在市面上,也让人于心不忍。思来想去,要保存传统,或许其中一个方式便是扩大其应用的场景,比如将其化为高端宴席的前菜。
在一次宴席中,作为开胃前菜的“荔茸芋角”呈上,众人尚且没意识到此为何物。这也不奇怪,它比起传统的芋角,块头小了不少,用调羹即可盛起,精致玲珑。分量小,让人食之而感到不足,更加期待下一道菜的呈现,也是其中深意。
这道芋角,相较起前述的“爆炸头”,可以说是有云泥之别:芋角炸得好,便呈现出了松狮毛发般的金棕色。它形态轻盈,最顶上有起酥的“蜂巢”数茸,表面金黄布满小眼。即使它的大小改变了,角头的“蜂巢”也都根根竖起,十分完美。状如飞蓬,乱中有序。
(宴席中的芋角更精致)
装盛荔茸芋角的器具也不同凡响。一棵仿真枯藤老树,稳稳地撑起盘子。盘中的数只芋角被置于船状吸油纸内,既美观,不留油迹,也便于食客拿取品尝。芋角旁边尚有配角:可食用材料做成的土豆与南瓜,装点于盘沿,小巧可爱。整道小吃的摆盘,种种元素相得益彰,构成了一幅悠悠的田园乐景。生动的意境让落座食客眼前一亮,甚至忍不住争相拍照与赏玩。于是,本为小吃的炸芋角,格调就此攀升到了精巧的高峰。
取一只酥脆通透的芋角,仿佛运送奇珍宝物一般,小心翼翼地从盘中送入口中。一口咬下,芋角内外的对比冲击,就如同绚烂的烟火在深蓝夜幕绽放开来:芋皮干爽香酥,而内馅湿润细嫩,截然不同。两者的美尽数凸显,同时又达到了极致的融合。
(宴席中的芋角,装盘配以南瓜与土豆面塑。)
香脆表皮的秘密,在于芋泥乃是精选淀粉足、香味浓的广西荔浦芋头做成,再加比例得当的澄面和新鲜猪油,揉成表皮。炸制过程中,须严格控制油温的范围,使芋皮不至于“脱去”,也不至于在镬中被“炸死”——脆面变硬,起不了金黄酥脆的蜂巢。
食材与技法得当,才使得松脆的表皮入口即化,毫不油腻。金霜般表皮下裹着的内馅,则由猪肉、虾肉、冬菇,切丁混合而成。既弹牙,又嫩滑,味道甜咸相间。咬下的瞬间,便能感到汁水从内部微微渗出,饱满丰盈。
喜食煎炸物质,是刻在人类DNA上的特性。煎堆、咸水角、薄脆……一众广式炸物,虽然是热量炸弹,又不甚养生,却反而因这种禁忌而更加迷人。本能的向往,被甜香逗起,待到舌尖划过酥脆的外壳,柔软溢汁的内里,愉悦的咔吱声响起,更让人欲罢不能。这也是为什么,一口炸芋角,能让满足感当即迸发四溢。
还有一个原因,大约是因为这种快乐与儿时的记忆相勾连。如俞平伯在回忆故乡美食时所说的,“小时候喜欢吃,故至今犹未忘耳。”炸芋角虽然不是多么珍贵的佳肴,却因它是孩子们曾经馋吃的美味,而胜却人间无数。
然而,早年风靡街头巷尾的许多传统点心,今日渐渐隐去了。新式点心坊、西饼屋的红绿招牌,取代了不少走过风风雨雨的老店面与小摊档。炸蛋散、糖沙翁、糖不甩、棉花鸡扎、鸭脚扎……许多老广州人心知心传的小食滋味,延续之路即将断裂。它们在舞台上的退场,终有“不合口味”,或是“不经济”一类的原因。这也提醒了我们,粤式点心的记忆,若要长久保存与升华,或许也还需要一些转化。
糯米之“变”突破界限
早先提过广东人爱饮靓汤,放入汤中的食材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除了味觉上的复合协调,合不合时令,有无滋补养生之功效,偶尔,也会有一些出奇的食材,如以生蚝煲鸡汤,这两种八竿子打不着的食材,竟然也能组合。那么用点心煲汤呢?想必是很多讲究“汤道”的老广人闻所未闻,甚至要叱责的。
不过,把本来不可能的食材加以运用,却恰恰握住了开启新世界的钥匙。
试看这一道鸡汤花胶炖“墨鱼”。掀开小汤盅的盖子,一个奇幻的水中景观便显露出来:一只小墨鱼,浮游在金汤水池中,水下似有洁白的冰山若隐若现。
(花胶炖像生墨鱼)
上菜的服务员笑容可掬得有些过头,似乎暗示着这道菜并不如此简单,而是大有乾坤。这小小墨鱼仔的眼睛倒是有些奇怪,怎可爱得像是卡通形态?用筷子戳一戳,质感也不同寻常,原是被粘上去的。定睛一看,竟整个墨鱼都被“掉包”了!
这只假墨鱼乃是用糯米粉偷梁换柱。可可粉均匀撒于其上,便模拟出了自然的红褐色表皮。怪不得一众食客都仿佛被施加了障眼法,真假莫辨。它被做得自然浑成,活脱脱是天然生长在海里的生物,正如它此时游曳于炖汤中,毫不违和。
将“墨鱼”翻过一个身来,它便露出了雪白的肚。肚腹微微涨起,圆滚滚的,十分可爱。轻轻咬下,牙齿划破黏韧的糯米表层,便有满满的蟹黄流心从中流溢出来,滑入喉中,真是一大惊喜。假墨鱼与真蟹黄,两种海错的融合共舞,稍不留神就能以假乱真。在糯米团饱满口感的基础上,蟹黄馅儿更增添了点心的肉质感,这种搭配恰如金风玉露相逢,奇妙无比。
(点心“象形墨鱼仔”成为了汤的主角之一。)
一道菜里,便有如许真真假假,让人有些迷糊了。初看墨鱼仔,栩栩如生,它的“皮肉”质感似乎真的如墨鱼那样厚实弹韧,细看之后,我们却察觉到它并非动物。然而吃进口中,又发现它其实真的有动物的内里,在深处与海鲜合而为一。食客仿佛置身于《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象形鲍鱼酥与象形兔仔饺。)
美食的真假,需要慧眼来识别,更需要切身体会。世间万物,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道菜中的其他两种元素,鸡汤与花胶,则采用了广府菜中的经典做法。鸡汤清而不寡,汤面毫无金亮的浮油,这都是因为完成长时间的熬制之后,还要加以隔、吹、吸,完全撇去浮油,以至于纯净而不生腻。汤煲得地道,便是入口清甜,喉底回甘。只喝一口,就感到润心润肺,温暖的感觉从脏腑遍及指尖。
这盅汤里,墨鱼点心看似最为惹眼,其实重头戏藏在平平无奇的水下“冰糕”——花胶之中。如果说点心属于低端的小食,那么汤中的另一尤物,白花胶,便将汤的整个档次提升起来了。它使得这盅汤放在高端宴席上也无惧众人的品评,与其他高端菜肴相比毫不逊色。
(赤嘴鳘鱼肚。花胶,张大体厚、色泽明亮,温润如同一块净玉,可谓是上品。)
花胶,是“海八珍”之一,是粤菜中常用的名贵食材。它是从鱼腹中取出鱼鳔,切开晒干后而成,又叫鱼肚。花胶的名贵还在于它的食疗作用:《本草纲目》记载,花胶有滋阴培精的功效。在现代医学看来,花胶富含的蛋白质与胶质,也大有利于伤口的恢复。
(白花胶炖肉汁)
在这盅汤中选用的花胶,张大体厚、色泽明亮,温润如同一块净玉,可谓是上品。用勺子舀起,整块花胶便颤颤巍巍地抖动起来,边缘处近乎透明,极为纯粹。花胶入口,软滑的质感便从舌尖传来。经过多道处理工序,它已经毫无腥味,而鸡汤的滋味也浸入其中。咬下去,厚实饱满的肉质则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质感略有一丝黏稠弹牙,正与糯米“墨鱼”相互呼应。鸡汤、花胶与象生墨鱼三者配合食用,浓郁丰富则尽在其中矣。
(陈年花胶色泽金黄,油亮剔透。)
一盅鸡汤花胶炖像生墨鱼,为当代料理的创新之路画出了新线路图。鸡汤是传统的家常菜,花胶是广府菜偏爱的名贵食材,像生点心也是传统的做法,然而当它们组合到一起时,就诞生了充满创意的奇迹,每个单品也随之焕然一新。
用糯米粉做成的点心,本来是较为低端的用料。在此之前,用点心炖汤或许会被人嘲笑,这不是煲汤,而是要煲汤圆吧?而在这里,得益于灵巧的构思和塑造,点心转化为象形墨鱼仔,就独特了不少;也因倾注了时间与精力,而提升了价值。墨鱼内馅的蟹黄,也丝毫不输格局。就这样,在这盅汤里,以鸡汤做底,托起真假海味相叠。不仅看起来美观,且整体口味极为丰富。鲜、香、清、甜,合为一体,精彩构思与厨艺功力足以折服众人。
芋角与糯米粉点心,从小食转变为了广府菜宴席上的精美菜肴。这一跨越昭示着,味蕾实在并不存在局限。既然如此,更不必设置人为的壁垒。打破固定思维的限制,自然就敞开了菜肴演变的创新之路。饮食与生活相连,对于人生中的种种限制而言,亦有着同样的启示。
(花胶炖像生墨鱼)
——摘自 赵利平著《大粤菜》(广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