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语云:“心之所向,素履之往”。历史对人有着说不尽的吸引力。我们总试图从历史的遗留中,细细找寻蛛丝马迹,和古人来一场穿越时空的神交。从千载前的南越王朝,到百年前的民国广州,那一段段风云际会、峥嵘岁月,着实令今日的我们心驰神往。而美食的心手相传,正是那条联结古今的路途。
(清代贴象牙人脸彩绘广州风景人物纹故事图折扇,折扇其中一面绘清装人物宴席图,广州博物馆藏)
(清道光广彩人物纹章纹汤锅,广州博物馆藏)
不少对民国粤菜充满情怀的文化人、美食家们,聊以复刻古法菜肴,回到记忆的深处。中华老字号广州酒家便素以弘扬岭南饮食文化为己任,历年来集力量斥巨资,根据历史资料,联合史学家、美食家和业内权威人士与名厨大师复刻经典,并加以解构、重组、精进、创新,先后推出了“南越王宴”“五朝宴”“满汉大全筵”“民国粤味宴”,以及富有时代感与符合现代口味和审美的当代融合菜筵席。一桌桌一脉相连、贯穿南粤历史文化节点、精致绝伦的广府雅宴,与时俱进,兼收并蓄,美轮美奂,既是对历来备受欢迎的历史名菜综合时代审美的演绎,也使传统与当代烹调时光穿越、彼此相融。
(南越王宴在商务部举办的“2022年中华美食荟”上作主题宴席展示)
在广州酒家复刻的“南越王宴”中,有一道“厨丞越法烤小豕”。1983年在广州南越王墓中,出土了一架青铜烤炉,炉上有悬挂大件烤物的铁链,烤串肉的铁釺,烤乳猪的带齿铁叉,还有烤猪排骨的残骨。可见,“烤乳猪”在广州人的餐桌上在两千多年前早已出现。
而在文字记载中,烤乳猪的历史则可追溯到西周时期。当时,这道菜肴被命名为“炮豚”,列为“八珍”之一。用黄土裹着置炭火中烘熟,此种制法古代称“炮”。这也证明了中华民族的先人,已经逐渐能熟练运用“火”于饮食之中。
(西汉南越王墓出土的“青铜烤炉”)
(南越王宴菜式“雄关新道——厨丞越法烤小豕”)
于今日而言,烹饪中对“火”的运用已千变万化。厨师们不断追求着更精准的火候,或者将“火”玩出种种花样,如猛火爆炒、文火慢炖等等。“火”赋予了食物不同的面貌。尤其在讲究口感极致的粤菜,火候更像是厨师之间代代相传的秘密。温度、分秒与食物,怎样才算是“恰到好处”,全在不言中,而心领神会往往只在须臾之间。
(广式烤乳猪,火候是关键)
清代的“满汉全席”中也有“烤乳猪”的身影。相传“满汉全筵”始见于清代中叶宫廷盛宴,后传入民间,是我国历代烹饪技艺发展的一个高峰,把满汉两族烹饪精华珠联璧合,基本特点便是燕鲍翅与烧烤类菜肴。不过今日,烤乳猪的确成了广府菜独传的风尚。在广州人注重饮食精细的追求下,“烤乳猪”的技艺与味道不断创新,广州酒家改良以新形式呈现的这道“栋企炭烧有米猪”就是最好的例证。
都说粤菜起名颇见意趣,“栋企”就是粤语里形容像木桩一样站立着。这只金红的光皮小猪戳立在那儿,两只前脚一上一下地搭着,像是在对客人们作揖行礼。那毕恭毕敬、又呆又憨的样子,倒是生动贴切。
不同于趴着的烤乳猪,这站着的,对火候把控要求可要高不少。在一整套繁杂的工序里,那两只细小的前脚要始终保持“优雅”姿态,也不能让炉火燎得焦黑。而且因为站着的时候,免不了肚皮朝着客人,便不能是开膛破肚的模样。果然细细看时,猪肚隐约有一道缝合线,身躯也保持着饱满圆润,想必是内有乾坤。大家的好奇心被立时勾了起来。
(烤制麻皮乳猪)
分切的时候,大厨还酝酿着,想给大家介绍几句:“‘有米’在粤语是‘有钱’的意思,‘有米猪’就是祝福大家鸿运当头、财源滚滚……”同桌懂吃的食客连声制止道:“先切、先切”,大家立时反应过来,会心地笑着。要是误了时辰,恐怕就要失去品尝酥脆猪皮的机会了。
清代的文人袁枚就曾在《随园食单》中谈到,“烧乳猪”的口味标准应以“酥为上,脆次之,硬斯下矣”,也是深谙此道。
一屋子人都静下来,聚精会神地观望着,只听见“嚓、嚓、嚓……”的轻脆声,一下接着一下,伴随着一股浓郁复杂的奇香,充斥着感官,从前的人用“金猪”祭祖,大概也是因为这香气足以招魂吧。
(分切“有米猪”)
和“二师兄”之间的距离不过几米,大家却都忍不住伸长脖子,恨不得长着一双望远镜,好似隔着银河般遥远。虽然看不清猪肚内装了什么,不过能感觉到刀片与其间的摩擦力,许是糯米这类口感粘糯的东西。
重新端到面前时,它俨然改头换面了。一个黑色的炭炉样式的餐具,底部还点着红色的烛灯,一块切好的乳猪架在金属网上,给人营造出古人熏烤乳猪的画面。一时间,脑海里浮现出穿越到西汉南越王朝的错觉。
切好的整块光皮乳猪,像是一道弯弯的拱桥,表面色泽极为光亮,但却也不显得油腻。轻轻推倒、翻过来看,才发现原来里面包裹着的果然是糯米饭。半个多小时的松化、烤制,使猪皮下预留的一小层油脂全都渗入到糯米中。些许动物油脂就足能画龙点睛,使糯米变得更浓郁甘香,颗粒丰腴而又彼此粘连,而猪皮也因此少了油腻感,比传统的光皮乳猪更加酥脆,看上去不是油光滑亮的,而是些许哑光质感,更符合现代人的口味与审美。
(位上“有米猪”)
这搭配,初看属实是意料之中、合情合理。但即使是有着心理准备,吃到口中时,还是被狠狠地惊艳到了。烤乳猪与糯米饭结合得极为紧实,筷子夹起来也毫无松散的迹象。一口下去,上齿碰触到猪皮的酥脆,下齿则一下子陷入了糯米柔韧的怀抱里。糯米饭里还糅合了少许香菇碎、腊肠粒、瑶柱丝等,让人一时间在这浓郁的香味与复杂的口感中晕头转向。以为熟悉,却又陌生,实在妙不可言。
(烤麻皮乳猪酿入糯米)
好不容易品完这口,夹起旁边不甚起眼的一小团春卷状物。送入口的瞬间,一股清爽之气纳入口中。这才发现,是酸甜的沙拉酱佐上爽脆的生菜、黄瓜,用米纸皮卷起,俨然是个微缩版的越南春卷。只在两口之间,就能让人从庄严厚重的岭南历史中,转瞬切换到东南亚海岛风情。
起初的烤乳猪都是“光皮乳猪”:温和而精准把控的火候,让乳猪表面光滑如镜,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起泡、爆开等现象,才能保证光皮乳猪的“高颜值”。但人们也发现,只要放置时间稍长,“光皮”就会因为湿度、温度变化而“回软”,变得过分硬实,入口的时候有“嚼纸感”。要想在黄金时段内品尝,对酒楼和厨师的考验实在太大。
后来厨师发现,只要在烧制前的涂料中加入曲酒、白醋,并且改用猛火,使猪皮表面充分起泡、爆破、“酥化”,由此创造了与“光皮”截然相反的另一种口感极致——“麻皮乳猪”。用温和火候耐心烧制出“光皮”,或者用猛火急攻激烈碰撞出“麻皮”,都十分考验厨师对“火”的掌控。热火与时间的机密藏在厨师心中,悄悄作用于食物之上,创造出一道道美味杰作。
如今“烤乳猪”在广州得以独传且风行,也与广州祭祖扫墓、婚丧嫁娶的传统习俗有关。在这些重要的仪式场合,总少不了那红润油亮的身影。讲究“好意头”的广州人,美名其曰“鸿运金猪”。宴席一开场,一只只“金猪”鱼贯而出,场面颇为壮观。只见金红而润泽的乳猪四肢撑开,趴伏在金银盘绿叶中,眼睛上点缀着两粒红樱桃或红灯胆,看起来相当喜庆,也为主人家撑起了面子。
(满汉精选菜式“鸿运当头——红烧乳猪)
尽管后来时常吃到或见到“烤乳猪”,但人的记忆也总是很顽固,每次提起“烤乳猪”,脑海总先映画般浮现出回乡扫墓的情景。
这一年的清明没有阴雨纷纷,反倒是日光明媚,颇有几分“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之妙。然而,因为新冠疫情骤然加剧,回乡扫墓也就成了一份遥望。往年扫墓,一大清早,山腰处雾气濛濛,带着各种祭拜的奉品、礼器上山,熙熙攘攘的队伍里夹杂着乡音。孩子们像欢脱的鸟雀一般,在乡间山野的小径上追逐着,小小的身影时隐时现。
一路上,烤乳猪的香气能顺着风飘出几十米远,引得孩子们忍不住在它周边晃悠,眼睛一边打量着,止不住地咽口水。但按照规矩,却又不得不按捺住性子,等到祭祖仪式大功告成,才可以一起分而享用。传说中的“太公分猪肉”也许就有这样的氛围吧。
彼时能尝到的滋味,自然是不同今日的佳肴享受。可有些记忆本身就如同复杂的调味品——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难尽言。只是,终究令眼前这份“烤乳猪”有些什么不同了。
广式烧腊 味蕾记忆
清末民初,中国遭遇外侵内患,大批达官贵人避难南下至广州,同时带来了北方的厨师和美食。据说当时广州城就有“京都风味”“姑苏风味”“扬州风味”以及西餐美食共存等饮食现象。辛亥革命后,广州这个城市作为“饮食天堂”的地位得到进一步稳固和奠定,烧(烤)食制品也由当时原“京都”之味正式易旗为“粤式烧烤”,“烧”与“烤”的界限在广东便日益有所趋同又有所区别。
说起来,很多人会觉得奇怪,广东人所说的“烧”,其他菜系则多称为“烤”,而其他菜系所称的“烧”,则是广东人所说的“炆”。实际上,在粤菜制作的概念中,“烧”与“烤”是一对孪生兄弟,虽然它们本身都是利用木炭(如今也有用电烤炉和用火石烤等改良设备的,以下也同)作为热的来源,其表面上承受“辐射”“传导”及“对流”等方面是稍有差异的,而这“差异”于广东人则往往含糊其辞。其实这里最大的差异在于“烤”的形式相对单一,而广东用于“烧”的炉还可以一炉多用,可以烹制“烧鹅”“烧鸡”等等,还可以烹制“蜜汁叉烧”“五香烧肉”之类。
此外,在制作的形式上,广东的“烧”还可分“脆皮烧”和“湿汁烧”两种。“脆皮烧”主要多用于油脂重且有完整表皮的原料并利用炭火传热加工而成,有如“麻皮乳猪”“脆皮烧鹅”等等。“湿汁烧”则主要是将肉料调味或腌制后再利用炭火传热加工而成,如常见的“蜜汁叉烧”“烧桂花扎”等等。
(烤制麻皮乳猪)
民国时,广州以及周边地区的烧腊食品颇为流行。商业繁华助就饮食的繁荣,也构筑起“食在广州”的大平台。当时,广府菜的主要烹饪手法,如煎焖烩炖炒等,都是耗时之作,无法适应往来频繁的商贾日常饮食匆忙的特性。而商宴酬客,宴席入座待菜一段时间中,也需食物佐兴资谈。因此,广府菜吸取了北方“酒席未开,冷菜铺排”的做法,酒前充饥填胃。预制食品如“烧”“腊”等,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重要的前菜部分。粤式餐饮由此形成了特有的“烧腊部”。
(民国粤味宴)
随着运作深化,含“烧味”“卤味”“白切”和“盐焗”等形成了粤厨特有的“低柜档”,也称“味部”。于是吊挂的各种烧卤肉食,红、黄、白色彩纷呈,既出现于酒楼食肆的“明档”里,又独存于街巷的“烧腊铺”,自成一格,很是好看,形成了岭南饮食的一道风景线。
就说这道从民国老菜谱中发掘出来的“烧醉酒汾肉”,实在让人对广式“烧腊”的理解上了一个新高度。旧时广州的低柜师傅将烧腊铺剩下的“下脚料”搭配起来,创造了全新的口感,价格亦是翻番。冰肉、鸡肝和瘦叉烧三片相叠,用铁签串起来烧烤,中间会留个小孔,形似古钱而得名“金钱鸡”。而那时候的官商人家总是不满足于已有的菜肴,不断追求更精细、极致的品质。家厨们对做法、摆盘、口味精进改良,使这“金钱鸡”摇身一变,成为了宴客重要的前菜。
色泽金橙莹润的一小方,用色彩华丽的签子固定,层层叠叠的视觉效果使座上宾们眼前一亮。还未入口,飘溢出淡淡的酒香与烤炙后的浓郁香气就已经令人垂涎三尺。配着烧肉小酌两杯,味蕾被瞬间打开,席间气氛也就在不知觉中舒展活跃起来。
(民国粤味宴菜式——烧醉酒汾肉)
(1934年谭子韶在文章《粤菜精选》中关于烧醉酒汾肉的描述)
送入口中,最上层的冰肉带着微微“冰感”,入口即化,泛出甘甜与酒香。中层的鸡肝粉嫩香滑,胡椒味甚是浓郁。底层的叉烧则承担了厚重底味,浓郁的甘鲜萦绕在齿间,肉的纤维充分满足了咀嚼的冲动。突然,嚼碎中间的一丝爽脆,强烈的酸甜辛辣冲出口腔直达天灵盖,顿时令人精神一振。原来厨师暗藏玄机,用一块腌制过的子姜片,为这道菜进行了最隐蔽的一次升华。
上层的“腌冰肉”可是广府厨师心传的秘籍。将顶好的白膘肉烫煮之后,用白糖、汾酒腌制,使肥肉呈现出冰莹的半透明状,且入口即化。白糖还能提鲜,加上酒与其他香料,成就了甘香浓郁的滋味。而食用这“冰肉”同样需要把握好时间,一旦在常温中放置过久,原本清爽透明的冰肉便会析出油脂,变成半乳白色,还会夹杂着油腻感。为了保持其温度与质感,大厨们可谓煞费苦心。不仅要计算着客人来到的时间,还要精准控制从厨房到餐桌的距离。
民国古法的功夫菜毕竟不是人人接触手可得的,但广府人对烧腊的热爱则是历久不变。如今,我们也总能看见广州路边的烧腊店,温暖明黄的灯光下,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可见油亮的一只只烧鹅、一条条烧肉等被高高挂起,香味四溢,隔着几十米就能诱得人挪不动脚步。于傍晚下班回家的行路人而言,实在是一大慰藉。
广式烧腊不仅在广州传承,更是影响了港澳、东南亚等地。在香港电影中常常听见“今晚斩料,加餸”这句台词,就是指去买烧腊回家加菜。周星驰在《食神》里号称“黯然销魂饭”的绝世佳肴,其实就是老广们钟爱的美味——叉烧饭。戳开那鲜亮澄黄的流心蛋,看着蛋液缓缓裹住蜜色烧汁、肥瘦相间的叉烧,无数回忆顿时翻涌而上,仿佛耳边响起那位阿妈的声音:“乖仔,好好读书啊,不然生块叉烧都好过生你!”
你看,从舌尖品味到身临其境,穿梭千百年的历史遥想古人,或转身回到童年记忆深处,食物就是有如此之大的魔力,像是承载着人们丰富想象的小船,能超越一切时空的限制,带人们前往心之所向处。
——摘自 赵利平著《大粤菜》(广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