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脉驿路自北下,珠江潮水连南海。八方来客,汇于广府。这里集聚了美食的精粹,食材、技艺和情感跨越山海与时空邂逅,自发碰撞与融合。广府菜的烹饪灵魂与匠心之道,也在持续流转中,焕发出新的光华。
一卷春色十分滋味
“春卷”之名,颇有意思。仿佛吃一口春卷,就吞下了一整个春天。立春时节,古人有吃春饼(也就是春卷的前身)以迎春的习俗。春卷这一食物后来广为流行,不只在春季亦可以享用,名字倒也延续下来了。
春卷虽是遍及中国南北的小吃,然而到了广东,又摇身一变,获得新的外在与内里。“荞菜春卷”便是一例。北方春卷多以荠菜为馅,在广州则将其换为本地常见的荞菜、韭菜,佐以虾仁或肉末。外层裹以干面皮油炸而成,注重油温火候,外层香脆金黄,内馅则或软糯或爽香,鲜美惹人。
桌上摆着的荞菜春卷,表皮炸得金黄,依稀可见从内部透出的点点绿意,像努力生长、试图破土而出的嫩苗。用筷子夹起,轻巧如草叶。本以为“春卷”已与“春”无关,一口咬下时,却实实在在地感到春意在舌尖绽放了。新鲜荞菜正是应季蔬菜,清脆爽口,正昭告着春日款款而来。让人惊喜的是,春卷内的鲜虾也炒得酥脆爽滑,在素菜的基础上,又为内馅多增添了几分肉质特有的甜美。
(荞菜春卷。广东人还喜欢用荞菜做馅料来制作春卷。这款时令青菜被卷在薄薄的一张面皮中食用,自然是浓浓的春天清爽气息。)
细细咀嚼着,在“咔嚓咔嚓”声中,可感受春卷皮、荞菜、虾肉,三种不同的“脆”,一层层在齿间碎开;春卷皮表层酥脆,内里又富于柔软韧性,层次极为丰富,又最后融而为一。真如丝丝缕缕的春意陆续袭来,最终感化万物。春风的清新也尽在其中:广东人忌“油腻”,怕“热气”,荞菜春卷虽是煎炸物,却因火候控制得当,丝毫不觉油腻,反而清爽醒人,这就全凭大厨的手艺了。
端详着今日摆在碟中的小小春卷,不免得思绪游离,想起它身上承载的一段绵长历史。自东晋起,人们便将薄饼摊在盘中,缀以精美蔬菜,春游时食用,唤之“春盘”,陆游便有“春日春盘节物新”的诗句留存。后来,又改称“春饼”。郊外踏青时,四周的美景与这一美馔相配,山间、野地、盘中餐,皆绿意盈盈,舒畅可乐。烹调技术提高、饮食习惯改变后,原是摊平的“盘”“饼”,又加上了卷、折的工序,春饼正式演变为了如信封状的春卷,小巧玲珑。从街头巷尾的叫卖小摊,乃至宫廷满汉全席,都可见到它的身影。
虽然春卷并非广东传统美食,它也凭着自己的美味征服了南方食客的胃。今天经营广府菜的茶楼、酒家里,春卷赫然列于菜单之上。由“荞菜春卷”可知,春卷在粤地也已改头换面。粤人对春卷的改造,源于本土的朴素。
替换了荠菜的“荞菜”是南方蔬菜,在岭南一方水土生长得欣欣向荣。广东本地荞菜又叫金丝荞菜,比湖南、海南等地的荞菜更纤细,口感更清甜。农历二三月,广府地区雨水充沛,滋润出鲜嫩的荞菜苗子。直至清明前后,荞菜成熟,便到了它最好的赏味时节,错过可就要再等一年。此时的荞菜,嫩绿如翡翠,皎白如净玉,入口清香爽脆。特别是临近清明的头茬荞菜,嫩茎似乎能掐出水,香气更提神,入口清爽无渣,故又被称为“清明菜”。茶叶中有“明前茶,贵如金”的说法,荞菜的珍贵,也大抵如是。
想起清明扫墓后,老广人常怀着悠悠追思之心,吃一顿荞菜。在广州话中,“荞”与“轿”同音。吃荞菜,寓寄了后生对先人坐轿归去享福的美好祝愿。或有说“荞”与“桥”相通,荞菜作为一种媒介,使先人与今人心灵相通。广府人“不时不食”的饮食讲究,加上民间传统信仰,使得荞菜成为了地道的“清明菜”。
(清明前后正是吃春荞的好时节,此时的春荞爽脆无渣,鲜嫩可口,错过了就要等下一年。)
这么说来,用荞菜与虾做春卷内馅,也是基于本地饮食习惯的再发明。吃荞菜,若不搭配点其他食材,总似乎缺了点什么。既是“清明菜”,人们索性以扫墓后“太公分猪肉”所得的乳猪炒荞菜,二者交融,迸发出成倍的香浓爽口。若没有乳猪,也有拿火腩、五花肉来炒荞菜的。荤素结合,仿佛是灵魂伴侣相见,一下子就诞生出了惊艳的菜品。
(荞菜炒烧肉。爆香的烧肉和裹满油脂的春荞,口感清脆,香气四溢,还能开胃消滞,助于消化。)
还有不满足的老广,在今天可称为“懂得生活者”,想出了更绝妙的吃法:清明水涨,刚刚长成的河虾正在活蹦乱跳着呢。在荤素基础上,加入饱满鲜嫩的合时清明河虾,在锅铲翻炒中掺入鲜虾滋味,就更喷香扑鼻,惹人馋虫。也有一些人家,将荞菜与鸡蛋、肉丝相搅拌,油炸并做成春卷。现在我们吃到的“荞菜春卷”,正是广州人多年来饮食经验的结晶。
(河虾炒春荞。清明荞,又或春荞,一年一出,必然在这个时节。采一把鲜脆欲滴,来炒春水河虾,季节的味道新鲜得叫人喜爱不已。)
广府菜里的春卷,也有其他形式的,如东江炸春卷,以鸡蛋为皮,内里嵌有猪肉、鱼肉、鱿鱼、香菇等,饱满味鲜;惠如楼的豆腐皮春卷,别有绵软缱绻的春意。不过,广府春卷与其他地方相比,总多了一抹清新疏淡的味道。
北方春卷多蘸酱料调味,广府春卷的味道却尽在本体之中,不另加调料。这样也离自然更近了,咀嚼间,仿佛有青青的乡野气息在唇齿间流连,正是岭南的一卷春色。
北风南渐 无问西东
春光不吝入人家,踏遍南北江山。美食的流转也如此,经过曲曲折折的旅途,来到广州,在广府人敞开的胸怀得到了接纳。自秦时汉越融合起,南下的汉人便携来科学知识和饮食文化,糅合进了岭南的地理环境、物产及越人的饮食习俗。唐宋以来,广州商业更为繁荣,如一个地图上一个显著的锚点,影响力辐射南北乃自海外。商客熙熙攘攘,食材和烹饪方式也闻风而至,自然食风日盛。
(19世纪30年代十三行商馆风貌布本油彩,广东省博物馆藏。从1822年大火到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前是十三行发展的黄金时期。广场上原有的栅栏被焚毁,人们可以自由出入。画面中开放的广场上聚集着中国人、帕西人和西方人,流动的摊档、攒动的人头,呈现出热闹、繁荣的景象。)
各帮菜式,于广州集大成,也促进了“食在广州”的完成。民国美食专家冼冠生曾撰文,一一道出彼时流行广州菜的外省渊源:
挂炉鸭、油鸡、炒鸡片、炒虾仁源于苏式,炸八块和鸡汤泡肚子是北平式的,辣子鸡和川烩鱼是湖北式的,干烧鲍鱼和叉烧云南腿是四川式的,香糟鱼球和干菜蒸肉是绍兴式的,点心方面又有扬州式的汤包烧卖,总之,“集合各地的名菜,形成一种新的广菜,可见‘吃’在广州,并非毫无根据。”
(民国时期广州本地酒家华南酒家旧菜谱。“食在广州”始于晚清,兴于民国。清末明初,各地仁人志士、文化名流、政客巨贾聚集广州,政商往来、生活礼仪、品味情趣与本地人文、物产、气候相融合,令当时人们对美食的讲究演绎到了极致。粤菜随粤商北上后在上海被广泛宣传报道,“食在广州”美名远播。)
广府菜善于借鉴各地的美食精华,结合本土之长,以全新的素材与烹饪方式使其焕然一新。这种创造力在“荞菜春卷”的诞生中显现得淋漓尽致,却又不止于此。广府菜中的名点——叉烧包,也是由北方传入广东,而在广府菜中展现岭南风情。经典的烧腊内馅,配上掺糖的发酵面团,北方大包子就华丽转型为可爱精致的茶点了。北方风物本带有粗犷豪放的气质,遇上南方水土,在广府人的厨房中被驯服,最终生出了细腻淡雅的气韵。
(叉烧包,粤点“四大天王”之一。以发酵面团掺糖作皮,酸碱的调配使得面皮入口松软,叉烧肉为馅,味道大咸大甜,捏皮雀笼形,蒸熟后,包子色白松软,富有弹性,包子顶端自然开裂达到皮爆“三边儿”笑口而不露馅的效果。)
不仅融合国内各菜系,广府菜对海外素材的运用也不在话下。且不说千百年来由海外传入的食材香料,菠菜、西芹、胡萝卜、芦笋等已被广府厨师运用得得心应手,一道道菜式也被烙上了岭南印记。清末民初,西餐馆在广州街巷林立,为广府菜吸收融化西人之长敞开了大门。现在茶餐厅里售卖的蛋挞、葡挞、菠萝油、港式奶茶,哪一个不是经粤人改良后,更适于国人的味蕾与喉舌呢?
广府菜的美味奥妙,同样遍及五湖四海。不得不提“咕噜肉”,作为最具世界口味的一道粤菜,它不仅风行神州大地,也深为海外民众所喜爱,常见于各国各地区的唐人餐馆,“点击率”很高,成为海外中餐菜品的主要标志。咕噜肉为什么如此受欢迎?这与其口味上的适应性及制作方法有关,一来酸甜口味适应性广,符合世界各地不同饮食习惯的人们;二来西方餐桌上所用的肉类大多习惯先剔除骨头,食用方便,而咕噜肉就是以剔骨的精肉调味与淀粉拌和后,入油锅炸至香脆,再浇上预制好的糖醋汁,口感外脆内嫩,其味酸甜可口。因此,它深受清代来到广州的外宾赞誉,也随着粤地侨乡旅居世界各地人们的足迹而传播广泛。
(咕噜肉是广东民间一道很普通的夏令菜,旧时名为“甜酸猪肉”。早年,广东人远赴美洲打拼,把家常菜“甜酸猪肉”也带过去。后来,广东人在旧金山聚成了唐人街,唐人街的粤菜餐馆自然把自己喜好的菜肴作招牌,“甜酸猪肉”也就在唐人街中扎了根。到20世纪初,“甜酸猪肉”成为中餐馆的一道最受欢迎的中国菜肴。广东人见外国朋友如此赏面,便把“甜酸肉”戏称为“鬼佬肉”,后来觉得未免失敬于外国朋友,便取谐音,改“鬼佬肉”为“咕噜肉”。)
话又说回来,在细细品尝这一只“荞菜春卷”的过程中,竟可思绪联翩,从春卷的广州本土化,延伸到广府菜交融的种种了。这似乎也提示着,平淡朴素的乡野荞菜中,乃蕴含着一个平凡却不简单的大千世界。这个世界的丰富多彩,便由那些古往今来深谙生活之道的人,以智慧来挖掘和传递。
——摘自 赵利平著《大粤菜》(广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