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采访金庸很顺利,见了两次;采访蔡澜就没成功,他听明来意,睨了我一眼,表示没兴趣。做记者这一行,被采访对象拒绝是常事,但也不能太频繁,太多就会感觉被轻视——毕竟采访本质上是种不太公平的对话,你的诉求需得对方首肯才能进行,所以做这行要很能自洽。
蔡澜
其实我早知道蔡澜是这样的人,连金庸都夸他“潇洒”。何为潇洒?就是从心所欲,想接受采访就接受,想拒绝就拒绝。金庸就没有蔡澜这般潇洒,他对待每个记者都极好,所以几乎没有文章说金庸不是个好人。他让来访者如沐春风,即使被奉为“侠之大者”,也总不忘赞美他人的点滴成绩。蔡澜则不然,他的点评常带几分挑剔与讽刺。当年众人皆夸艳星陈宝莲美,他却道“羊肉不膻,女人不骚,皆无味。”尽管后来他又解释:“我说的‘骚’是指生命力。”蔡澜这辈子说过不少让女性不快的话,譬如“女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蠢,没有这个优点,男人不肯娶。”这话需上了点年纪才能品咂——因这“优点”是站在男人“肯娶”的角度,而非女性自我生长的立场。若将“蠢”解作不精于算计、不索取情绪价值,如王熙凤自嘲“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那份美丽的实诚,事事当真,恰似林忆莲歌中所唱“女人独有的天真和温柔的天分”,确实惹人怜爱,且“脱手”也易。故而蔡澜号称61段情史,选材或也基于此道,否则即便十分之一的女友闹将起来,光打官司也足以赔光家底。他的风流,根植于财务自由;而财务自由,又源于识人善任。他懂雅亦鉴俗,只爱采花不爱养花,是旧式名士的风流,非绅士之于淑女。面对非议,他在《十三邀》里淡然回应:“我不过是说了真话,你们偏爱听假话。”
蔡澜题字
作为香港四大才子最后一位,蔡澜身上烙印着老派文人的烟火气、江湖智慧与不羁洒脱。他那个时代流行什么?是用脚步丈量江湖,在烟火中参透世情,是舌尖上的慢活从容,是金融崛起与美人如云……他缓缓翻阅一页页香江繁华,把玩一帧帧无用之美。他说什么,别人都得听着,只因听众尚未玩转自媒体。然今日是何光景?文字的厚重被算法消解,舞台布景已换成流量数据,无论男女的美人皆似模具所出,奋力打卡、努力鸡娃成了人生注脚。而蔡澜无儿无女,独枕跑马地涛声,在私立医院颐养天年。他深谙:自己的钱花在自己身上,才不算穷人。每日身着鲜艳衣裳,用微博发布生活秀,直至身影渐淡,终至消失。
诚如《三联生活周刊》所评,蔡澜的魅力不在“正确”,而在于他活成了一个鲜活的悖论。他毒舌,你却不得不叹其精准。那句“抓住男人的胃才抓住男人的心”便出自他口,他还说“聪明的女人都难嫁……假装不懂的女人最聪明,真不懂的女人最幸福”。网上情感博主长篇累牍布道,不如蔡澜一句直抵核心:“女人和男人一样,可以玩,但要有本钱玩。”我相信那61位女友中,必有爱上他才情与自洽的“神女”。她们所图,非其颜值,更非情绪价值,或许只为那一点聪明的火花。某个海风习习的夜晚,这男人曾与之共餐,讲了一两句真话,让她们醍醐灌顶,学会了成长。
我得知蔡澜去世的消息,是在刚踏出技术发布会、坐进出租车时。与一位老派的士司机分享新技术,他叹道:“我们可能会喜欢,年轻人可未必呢。这个时代过去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有时一个时代已然终结,台上人却尚未散尽。香港四大才子的时代早已落幕,只不过蔡澜,是刚刚下场的那一位。
南方网、粤学习记者 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