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道》结尾,陈望道携妻站在路边,迎接解放军进城,点了“望道”二字之题。这时人群中跑出陈妻年轻时的闺蜜林茵,她已由娇小姐历练为女战士,三人重逢相拥,与片头三人首次相遇呼应。这条路道阻且长,这条路上下求索,敢于在这条信仰之路上走一遭的,需要支付青春、鲜血与勇气。
陈望道这个名字不是父母取的,是他内心对自己的观望,非常符合他的事业生涯:翻译和新闻。我是外语专业的,上大学时翻译《Sangre y arenal》(血与沙),为了好听翻成“碧血黄沙”,但到底直译或雅译并不取决于卖弄文采,而是取决于具体剧情。这个Sangre(血)是英雄之血还是复仇之血?换言之,如果写的是沉冤得雪、十年复仇的故事,译成“碧血黄沙”显然不合适。所以当影片徐徐讲述,陈望道是如何翻译“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这一句时,我特别能感同身受。翻译是相当受限又需艰苦奋斗的行业,有一部分像写作,因为它需要你用最大的热力去共情原著作者;但又不像写作,当你刚刚血脉贲张准备大干一场时,又要面临内心最严厉的“审判官”的诘责——你真的“忠实”于原著吗?真的能做到没有因内心的轻佻而随意加减枝叶吗?真是非常不易。
说翻译是艰苦奋斗,是因我曾在南方都市报做国际电影编辑,接触大量影视剧译名,很多时候港译台译更好,因为活色生香;有些时候大陆译法更佳,因为文意隽永。但这一切都建立在对于全文本的精熟与原著作者意图的贯彻上,可以说好的译法虽然各有各牛,但译者基本是隐身无名的。他们力透纸背总结出来小小一句片名,观众往往只知作者是谁,而不知译者为谁,但译者也绝对是“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从这个意义上,我欢迎这部《望道》,因为“Gespenst”既可以是幽灵也可以是怪物,它从没有标准答案,又与每个译者的个性与经验相关。陈望道之所以为“望道”,不是“建道”“创道”,与他内心儒雅敦厚、恪正守直的品行相关。
人物创作应由何而来?应有种种语言和动作、映照与投射。片中陈望道的父亲并未出场,但陈望道在打拳时被明确指出,这是父亲传授他的拳法。陈望道的母亲形象也只在前半段“真理非常甜”的细节中出现,但她的影响并未在替望道关上门就彻底消散,反而在室外的空间继续施与他影响:邻居的孩子哭了,说是饿了没得吃,陈望道母亲说:“到我家去吃。”这是一个母亲面对饥饿的孩子最本能的反应,她不在意孩子是谁家的,她都一概包容。这种品格,也在陈望道保护学生的情节中继续延宕,他在战火纷飞的动荡时局中大声呼喊每一个学生的名字,把他们招徕在他的羽翼之下,像母亲一样看顾他们的生命,像守望信仰一样守望他们的成长。父亲威严,望道的性格中就有了克制;母亲博爱,他的人格就更加单纯。我认可这部片子,因为它够简单,没有太多高大全的加持。一个单纯的人,如我的母亲、外公,他们就会选择做老师并得到职业的快乐。一个人从哪里来,有过怎样的经历,他就会带有某些禀赋,并因为这些禀赋的魅力,交到朋友,或经历痛苦。
陈望道的妻子本是倾慕他的外校学生,她主动请他喝咖啡,他却向她打听劳动力成本,说明一他没有恋爱经验,二他以要事为先,看似迂腐,却给对方留下与众不同的印象。记得我外婆回忆第一次见到外公所写的日记,也是大谈他的学问高深与外表俊朗,这应是文艺女青年坠入情网的标准配置。但影片中总感觉文咏珊演绎陈望道妻子的力道不足——娇媚有余而张力不足,不大符合主动表白的新女性人设。所以也没看到刘烨被她点燃的精彩对手戏。刘烨的影视片我看过很多,有不少是革命戏,他是一经点燃便很有爆发力那种型,但这部片演得很平,全片过于平铺直叙。
但有一点还原得很好,应归功于编剧采集素材的努力——
戴季陶问望道妻:是选择做守护丈夫的妻子,还是坚守自己所谓的正义?“守护”这个词用得很好,妻子本为弱者,一人也本为弱势,但陈妻以弱者之力保护丈夫,望道以一人之力保护一众学生,看似违背规律,却恰能照拂众生,说明勇敢者、有信念者内心蕴藏的伟大力量。正如有人告密,说左臂受伤的革命者逃入了陈望道的教室,陈望道只身挡在一群军警之前。稍顷大门拉开,一整排男生亮出血淋淋的左臂,他们以老师为榜样、挺身而出保护了同学,很有油画质感的震撼力。娇小的陈妻在漫天大雨中扶起为学生战友之死而大哭的望道,说明弱者竟可以庇护强者;赤手空拳的学生们联合起来对抗全副武装的军人,说明人类社会最终走向共产主义的必然趋势。这是《共产党宣言》鼓舞人心的力量,也是译者陈望道教书育人的力量。
总之,这是一部讲述内心力量的影片,真正的强者并非只凭肉体区分,而在于内心的笃定旷达,他们可以看淡生死,超脱名利,只为信仰驱驰。所以望道是一人,却不止于一人,他是点亮了火花的人,却并不在意一世斑斓。(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