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本丸沉没》?
最初听到这个片名时,我还以为是一部战争电影,因此特意回避网上所有的推荐和评论。直到走进影院,看了几分钟才知道:是一部剧情纪录片。工作日的影院,这部电影每天只排两场。我这一场还算好,连我在内有4个人,都是中老年女性。
片子开始,有大字提示“本片完全基于历史事实”。导演方励说,他和时间赛跑,要抢救这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不为人知的历史太多了,为什么要抢救?抢救得过来吗?抢救的意义是什么?一个小孩问,你们为什么要寻找里斯本丸?是呀,为什么呢?
真实历史里的那些“为什么”
“里斯本丸”是二战时期日本的一艘货船,1941年10月,它搭载着1834名英国战俘从香港出发,意图把他们带到日本做劳工。因为船身没有悬挂任何与战俘相关的标志,且有枪炮等武器,在途经我国东极岛附近海域时,被正在巡逻的美国潜艇“鲈鱼号”发射鱼雷击中。
虽然是一部剧情纪录片,但导演几乎采取了一种“悬疑片”式的手法,以超强的逻辑性把整个事件层层剥开。
首先,为什么那么多人完全不知道“里斯本丸沉没”事件?它不重要吗?传记《里斯本丸沉没:英国被遗忘的战时悲剧》的作者托尼•班纳姆博士说,泰坦尼克的沉没被世人熟知,而上千名战俘的死,却无人关心、无人知晓。于是,有了讲述这个故事的第一棒。
第二棒传到方励手上。方励的第一步,是来到伦敦,找到一名米德塞克斯(Middlesex)兵团的退伍兵,为了寻找更多当事人,他出钱登广告,又找到很多亲历者的后人,拍摄才能继续下去。
方励的第二步,是必须找到亲历者。亲历者的后人大多只能描述自己亲人回国后的状态,对于沉没事件发生时的情况所知甚少。
第三步,他找到了两个仍然在世的亲历者,一个在英国,叫丹尼斯•莫利;一个在加拿大,叫威廉•班尼菲尔德。
两位亲历者的叙述慢慢把我们带回历史现场。起先,两人的讲述是缓慢而平静的,但是,讲到美军鱼雷击中里斯本丸后,问题出来了。为什么美军要发射鱼雷?为什么日军要用木条和帆布封闭关押战俘的三个货舱?战俘的命运将会怎样?观众和导演一起,跟随着讲述者,在愈发紧张的情绪中继续探寻真相。
作为一部纪录影片,方励的功夫下得非常深。他在档案馆找到了英国抗议日军的书面文件,以及日军无耻抵赖的回复。
第四步,他采访了美军潜艇艇长的儿女。他们说,战争是激进的,你不杀人,人就会杀你。作为美军潜艇,它的任务就是消灭该海域所有敌方战斗力量。他采访了发射鱼雷的军士长毕灵翰的儿子,当他听到父亲在幸存战俘纪念聚会上的痛苦忏悔和泣诉时,才知道父亲经历了多么严酷的罪与罚。相比之下,日方的后人在影片里显得态度倨傲。执行封舱命令的里斯本丸船长经田茂战后在香港军事法庭受审时,声称这是军方的命令。法庭最后判他七年监禁,但是与800多个盼望不归人的家庭相比,7年算什么呢?方励还采访了日本军事史学会会长黑泽文贵,他的回答是:当防止战俘逃跑和让战俘活下来存在两难选择时,战争情境会让人选择无条件防止战俘逃跑。
违反《日内瓦公约》,不悬挂战俘标志导致美军鱼雷射击,被击中后封死舱门,无异于大规模屠杀战俘,日军在战争中的残暴已无需多言。
事件的逻辑走完了,影片不只是一方的控诉,而是多方立场的呈现。观众完全被带进战争的极端环境中,即将见证人性的善恶角力。
真实历史里的期盼和爱
一个个具体的人以及他们的情感逐渐浮现。
雪莉•班布里奇说,“我不断幻想着我爸爸就要回家了,但是他没有。”她有一张照片,她抱着爸爸送给她的日本玩偶,然而,一辆辆火车经过,她的爸爸从未走下车来。
17岁的大哥哥,给5岁的弟弟写了一封信,嘱咐他长大后要好好照顾妈妈。这封信全部用大写字母写成,哥哥应该是当作遗书来写。
一个士兵,为了保存好妻子的相片,设计偷了日本军官的墨镜,把镜片磨成一个小圆盒子。
英国士兵John与中国女孩“梁素琴(音译)”本已订下婚约,女孩却收到了英方发来的抚恤金,她表示,这笔钱应该由John的母亲来接收,而John的妹妹一直保存着哥哥表达爱意的家书。
影片中,一个个年轻的英国军人形象透过照片得以展现,不论身着军装还是便装,他们温和的笑意留下了,他们充满感情的笔迹也留下了。
“我不得不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长大。”
“我相信他一定很宠爱我。”
“我对父亲的记忆非常模糊。”
“我父亲去世时我九岁。”
类似的话,很多死难者和幸存者的后人都说过。可是,再怎么模糊的记忆,也充满着亲人的期盼和爱。越是在战争中,这份期盼和爱就越是浓烈,越是在惨烈的战斗中,这份期盼和爱就越是彰显人性之美。
历史里善意的光,可以照向未来
在后人和两位亲历者的回忆中,里斯本丸的故事进展到战俘自救的阶段,紧张程度一浪高过一浪。一位军官说,就是死,也要死得像个英国人。卡斯伯森上尉组织战俘有序逃亡,并留守在船舱,为濒死的士兵念起经典的童诗。还有一名军官,丢弃了用于自杀的氰化钾,战斗到最后一刻。部分战俘逃出货舱后,遭到日军6名敢死队员的射杀,有人惨死甲板,有人爬上塔楼与持枪的日军搏斗。一个货舱的梯子断了,摔下去和还没上来的人,再也没有机会逃生。跳入海里的人,还遭到周围日军小艇的射杀,生的希望刚刚燃起又被扑灭……观众随着片中人物一起沉浮,感受那份绝望与窒息。
有绝对的恶,就有绝对的善。
当手无寸铁的英军战俘漂在海上,躲避着日军的射杀时,他们周围又出现了一些小舢板,上面的人把他们拉上船,抽出刀一砍,砍的不是人,是一截萝卜。原来,住在附近海域的东极岛渔民,冒着枪林弹雨自发前往营救。这一刻,很多人像我一样哭了。因为这善恶的强烈对比,因为这绝望中的义举。
中国渔民出现后,日军不再射击。中国渔民救下了384名战俘,带回岛上。日军又来搜人,渔民全力以赴藏下了三名军官,并派人最终把他们送到安全区域。正是这三名军官揭露了日军屠杀战俘的罪行。
影片的最后,战俘的后人们来到东极岛,举行了一个与爸爸道别的仪式。他们紧紧握住当时唯一在世的救援者林阿根的手。要知道,很多幸存者从未向自己的孩子提起过里斯本丸,很多人患了创伤后应激障碍,这段苦难的经历他们深埋心底。正是因为中国渔民的相救,也因为电影的拍摄,幸存者的后人们才有了一个了解父亲的机会。他们与父亲告别的同时,也是跟父亲的再次链接。
写这篇影评的时候,影片已上映14天,出现了票房和口碑两极化的现象。看的人都说这是今年国产电影最好的一部,没看的人则问:这部电影与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
这部电影不是讲历史,而是讲人,讲人性的善。它带我们在2个小时里经历战争的残暴,又重燃希望,让我们从历史中看到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让我们借由这些活生生的故事,回望自己的情感,回想民族和国家的历史,同时更深度地认识我们自己。
方励在采访中说,这部电影是他送给历史的,它沉没不了。“电影,既是表达的墓志铭,又是一段段生命的纪念碑。”希望你走进影院去看这部片子,然后听取98岁的幸存者威廉的话:战争是肮脏的勾当,我活到现在,只看未来。
撰文:风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