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同游》大概会是今年最震惊我的一部片子，看片过程和结束后我脑中仿佛有十万个为什么：留白这么多？这里没有音乐？他们就这么走了？没了？可以这样拍电影？

　　如果电影前半部分可以概括为“香港早有家室的渣男父亲在广州做水果生意时娶了外室，十年后回到香港再无联系，在广州的妻女多年后依旧难以释怀”的现实故事（《过春天》亦有类似情节），后半部分则如坠入梦境，不知所起，变化莫测。

　　迷雾

　　电影女主麦婉婷是一名银行白领，即将结婚的她却有许多烦心事。男友的家族聚会上，其他人有说有笑地摘荔枝，她谨慎小心，格格不入。镜头一转，她一个人走开，焦虑地剥着荔枝皮，直到男友来找她哄她开心，她终于说出内心想法：下次家族聚会，你不要扔下我一个人。男友不能说不体贴，也会在她哭诉父亲的抛弃时温柔抱着她。但他好像难以理解：刚刚进入自己家庭的女友为何惴惴不安。

　　另一边，婉婷家里被人闯入，警察调查时问及家里有没有备用钥匙，母亲从门口地毯下拿出已经锈得再也打不开锁的钥匙。十多年前从香港来广州做水果生意的父亲不辞而别的事情被翻起。母亲不愿一个人出席婉婷的婚礼，不想看到别的公婆成双成对接受奉茶，而她独自一人。

　　工作上也障碍重重。婉婷经手的一名借款客户失踪三个月，仿若人间蒸发。同事说，这年头哪有什么真的人间蒸发。大约这句话给了婉婷启迪，于是她动身，前往香港找寻父亲。

　　这场寻父之旅更像一次远离现实的逃亡。在隔了一条河的陌生城市，坐出租车甚至不能使用电子支付，一切新奇又孤独。无法融入男友家庭的恐惧，母亲不愿出席婚礼的烦忧，以及工作的疲惫都抛到脑后，婉婷开始独自探险，凭着父亲旧水果栏的招牌名，她见到了同父异母的哥哥。在我以为哥哥定会对她保持警惕时，哥哥竟然跟她聊起了在广州的旧时光，他说小小的婉婷走丢时，是他找回了她，他还记得她当时边哭边唱的歌《世界真细小》，可是他突然又说：后来我回到香港看到妈妈，心想，还不如当初没有找到你，让你走丢。他还说：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妈当初来香港做了什么破事。

　　导演在这里巧妙地留白，让观众猜想婉婷妈妈曾来香港做过什么，爸爸的绝情离开是否与之有关。但无论如何，被遗弃带来的创伤像散不开的迷雾笼罩着婉婷，令她不安又难以前行，令她对周围人小心保持距离，令她长大后也无法理解，为什么爸爸说抛弃就抛弃。我想那背后的潜台词是：那我究竟算什么？在这个世界，我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就像《过春天》的女主不断过的关卡：我究竟是谁？我要成为一个怎样的我？

　　梦境

　　在这样惘然若失的低气压下，导演突然荡开一笔，用电影后半部分的时间，交出另一段如梦似幻的故事。

　　名为“狮子山”的八号风球突然来袭，回内地的船停了。在码头，婉婷遇到了少女时代一起听打口碟的鱼生，两人的重逢仿佛上次离别的重现。

　　他们一起去菜场买菜，穿过街头，陡然进入天后宫听见南音：“鱼沉雁于杳，伊并无封书寄返不汝。”她听得认真，眼神晶亮，仿佛得到一段意外之喜。他则眼神黯然，也不知想起什么故事。出来时大雨倾盆，他拉起衬衫为她遮雨。到鱼生家的场景更是梦幻。鱼生给她看自己拍的田野调查录像，大片雨林投影在墙上，绿色又潮湿。他说那些原始部落里的人可以控制梦，他说他曾在雨林里见到一片雾，他想穿过去，同行的人阻止了他，告诉他：“穿过这片雾，你就不再是原来那个人。”这大概是片子重要的两处隐喻：婉婷与鱼生相遇无因无果，仿若梦境，可又好像能被控制；而经历这一切的婉婷，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

　　两人重听那张碟时。我期待着音乐声响起，可耳边只有影院放送冷气的突兀空调声，我惊呆了，看着电影里的两人对视一眼，浅笑起来，这是他们的秘密，不容外人窥探。接下来是影片最虚幻的一场戏，婉婷和鱼生进入雨林，婉婷穿着的白裙已沾上泥污，可她浑然不在意，只是与鱼生追寻他所说的貘的脚印。两人亲密地握手，亲吻额头，交颈相拥，在穿过树丛时，两人被一束突然的阳光罩住，两人惊诧地望去，脸上反射出金色的亮光。

　　没有更多。

　　因为情节的刻意与失真，婉婷和鱼生的整场相遇都像迷幻梦境。但婉婷与父亲的故事形成呼应，她在这场逃亡和冒险中遇到了心心相印的人，她不再害怕回避，一路充满雀跃与惊喜，她走进从未到达的世界，找到主动性与生命力，重新理解自己与他人，感受更深刻的联结。

　　翌日，白裙留在空落落的椅子上，婉婷坐着出租车离开。

　　这段借来的时光已归还。这场离奇的梦境已结束。她在找寻父亲的路上，意外又不出意外地成为了新的自己。所以当她在结尾处终于遇到父亲时，我想，她会不会更理解父亲？至少，她会不会不再困扰于被父亲抛弃的痛苦？

　　没有答案。

　　一个长得几乎让我以为结束了的黑屏后，婉婷与父亲向前走去，影片就此结束。可我知道有什么变了，因为穿过迷雾，我们都不再是原来那个人。

　　撰文：驯鹿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