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去看了《破·地狱》，英文名《The Last Dance》。影片阵容强大，黄子华和许冠文主演，讲香港殡葬行业的故事。港片的片名爱用标点符号，以前《色，戒》中间有个逗号，现在《破·地狱》中间有个点。这是什么隐喻吗？或许看到最后才能明白。
殡葬主题的电影，近年来较好的是《人生大事》，再往前是《入殓师》，这一部《破·地狱》则远远超出了人们对这个行业神秘性的期待，直指观众的内心——你的地狱是什么？你是不是他人的地狱？
活人也有地狱
先说什么是“破地狱”。影片一开始就用文字介绍了“破地狱”，它是香港最为流行的一种道教丧礼仪式，意思是喃呒师傅“打开”地狱，带领亡者从束缚中脱离出来，消解遗憾，超度死者，早登极乐。
破地狱是香港“非遗”，被称为“世界三大葬礼奇观”之一。作为一种宗教仪式，除了民俗成分外，多少含有少许迷信色彩，此片引进内地，并且只有几秒钟的删减，已算善莫大焉。
影片的故事背景就放在香港，很多行业遭受冲击，闭门歇业。原是婚礼策划人的道生（黄子华饰）改行做葬礼经纪人，是丧葬服务“一文一武”中“文”的一边，“行街”，负责业务对接。与他合作的喃呒师傅“文哥”（许冠文饰）则是“武”的一边，负责进行“破地狱”的法事。
故事要展开，必须有矛盾来推动情节。在丧葬行业这个“生死交界地”，生和死，新和旧的矛盾特别突出。影片初始，给道生的“人设”是看重钱，新点子多，给文哥的“人设”则是守旧，不通人情，难相处。故事就在二人的矛盾中展开。
影片设计的几个小单元故事，层层推进，让这“一文一武”，从彼此对立到逐渐接纳。
道生的第一单生意，是因飙车而死的年轻人。他学到了对这一行业的敬畏。
第二单是病故的儿童，母亲有执念，一定要通过防腐技术保存孩子的尸体，期望今后科技发达能起死回生。整个行业都不接的单，道生为了钱接下了，他和文哥最激烈冲突也发生了。文哥说这位母亲太自私，让孩子不能超度，是大不敬。但最后，文哥还是出手帮了道生一把。这一单，虽说是为了钱，但道生开始同情活人的痛苦。
接着是莲姐的去世，显示生命的无常。莲姐开着一个汤水小铺，文哥的女儿文玥常去光顾，莲姐常常开导她，说“父女之间没有隔夜仇”，这隐隐有一点代替母亲的味道。
我最为感动的是“女同性恋”的亡故。死者是光头，估计是癌症病故。法律上的家人——她的丈夫，只关心股市，不愿意再看妻子最后一眼，却严厉阻止妻子的同性恋人见其最后一面。这一次，道生偷偷违背了客户至上的原则，让这位同性恋人给逝者穿上毛衣，戴上戒指。最后，道生还把一小撮骨灰装进项链送给她，因为她是“人情上的家人”。
这几个小故事讲完，道生和文哥的矛盾逐渐消解。当道生说出“活人也需要破地狱”时，点明了全片最重要的主题，承前启后，顺理成章。
谁的地狱？
“活人也有很多地狱”，片中主角们的地狱又是什么呢？
文哥的两个孩子，各有各的地狱。
哥哥郭志斌，从小跟着父亲学做喃呒师傅，要继承衣钵，但这并不是他想要走的路，他讨厌自己从小到大穿着道教衣袍被人笑话，他为自己没有读书感到遗憾。为了给孩子进私校加分，他接受了天主教的洗礼，结果私校也没有进成，父亲却禁止他再做法事。父亲中风住院时，他选择和妻儿移民澳大利亚，为自己的孩子寻找更好的前途。
妹妹郭文玥，虽然从小就很喜欢“破地狱”，视父亲为偶像，但因为“祖师爷”说“女人污秽”，她不但不能继承衣钵，反而在现实中处处被嫌弃：洗干净的内衣不能放在法衣上，就连父亲偏瘫时，也不让她帮忙擦身洗澡。
在我看来，这部影片中“女人污秽”这个点，倒不必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去解读，因为这已经不是规训，而是赤裸裸的歧视。文玥作为歧视的承受者，也并非没有反抗。她有一个床伴，当她救不回患者，就会约床伴发泄；她也冲父亲嚷过：“是祖师爷亲口跟你讲的吗？祖师爷不是他妈生的吗？”
然而这些反抗，在她直面问题之前，都是无效的。
她一个人照顾中风的父亲，非常艰难辛苦。道生建议她亲口问问父亲是不是不爱自己。她问了，但父亲仍然沉默不语。
有评论说，文哥的死应该是自杀，他要自己走进地狱，从而帮子女破他们的地狱。
片子里我似乎没有看到这个意思，但文哥确实是通过自己的死，破了自己的地狱。
文哥的地狱又是什么呢？是对祖师爷的无限遵从，遵从到罔顾自己孩子的地步。他觉得儿子学习不好，就让儿子继承衣钵，却没问过儿子愿不愿意。他从没想过“祖师爷”的规矩对不对，一直忽视和羞辱自己的女儿。他已经开始反思这些问题，但是活着的时候，为了保持自己作为父亲的尊严，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女儿给他买回爱吃的核桃酥时，他一言不发；他所有的悔意，只能通过一纸遗嘱，在天人永隔时，才让儿女知晓。
地狱如何破？
文玥的地狱，亦可看作是“东亚女儿”的地狱。从行为到思想的被规训，自我意识难以成长，被忽视、被伤害甚至被羞辱，费力地活在这严苛的世界，却连一个好脸都得不到。最后侍奉父母的，却依然是她们。
文哥死后，让道生为他主持丧礼，因为他知道，道生能帮活着的人“破地狱”。他要求一儿一女为他做“破地狱”的法事。也唯有此法，才能破了两个孩子的地狱。
片中这一段，是不争的高光时刻。哥哥第一次叫出“阿妹”，兄妹二人一起，火光、刀剑、符箓，最后的一舞，配上父亲对女儿最后的低语：
你可能觉得我恼你，或者你觉得我不爱你，但是我想你知道，你的“玥”字其实是珍宝的意思。“文玥”这个名，是代表“我（文哥）的珍宝”这样解。老窦（老爸）从来都没恼过你，也不是不爱你，我希望你原谅我，我并不是一个识得讲“我爱你”的老窦，你一定要答应我，你要学习当自己是珍宝，要珍惜自己，你知道吗？
当文玥抱着纸扎的父亲灵位，手举宝剑，跳过象征地狱之门的火焰时，她所“破”的，不仅是父亲的地狱，也不仅是自己的地狱，更是千万东亚女儿的地狱。那一刻，女儿们或许开始学习“当自己是珍宝”。
殡葬行业，人间的生死交界，为死人服务，也为活人服务。破了文哥一家地狱，道生本人也有他的“地狱”。道生与相恋多年的女友并不结婚，现在女友怀孕了，想生下孩子，道生起初不同意，他怕的是自己年届五十，孩子要在最青春的岁月照顾两个老人，他怕早早地道别。然而，当文玥行了“破地狱”的法事后，道生的这一重“地狱”也破了。他意识到，不论道别早晚，要珍惜人生这一趟车。
至此，地狱，破了。《破·地狱》中间那个点，可解。人生是地狱，他人即地狱，你要“破”吗？看你怎么“破”法。
到这里，我已经泪流满面。不仅因为我的父亲正是“东亚式”的父亲，也让我看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孩子的“地狱”。
相信每个观众都会自问：我的地狱是什么？我是谁的地狱？
影片用了白居易的四句诗作结：“几许平生欢，无限骨肉恩……斗擞垢秽衣，度脱生死轮”。虽是白居易向往佛法的诗，说的却是千古不灭的生死话题。
在生看死，到站下车。
在死看生，爱要当面说出来。
撰文：风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