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滋味长】
海鲜水产是潮汕的名片,而在潮汕广阔的平原与和缓的山丘上,亦有着丰饶的农作物出产。
潮汕平原西北部,峰峦重叠,绵延百里。自北而下的寒流在此受阻,踟蹰不前,温暖的气候便在山峦的环抱中形成了。漫山遍野绿意盎然,在一眼望之无尽的水田上、果林间,日光一年四季慷慨地照耀着,即便在冬日,菜蔬也生长得欣欣向荣。土地与人力的结晶,成为了本地人烹饪料理的上好食材。
四季都有新鲜的果蔬供应,使得人们在日积月累中熟习了烹饪素食的经验。潮汕人在制作蔬菜、果实乃至豆制品上,都具有对食材非同一般的领悟。
(在潮汕地区的农贸市场里一年四季都有丰富多样的新鲜果蔬供应。)
素菜荤作 素而不斋
潮汕地区人多地少,农田趋于精耕细作,有“种田如绣花”之称。正如刺绣时一针一线的密密织缝,农民们一年四季用心地对待这片良田沃土,也获得了大地的回报。收获时的菜蔬,水灵灵、脆生生,品质上佳。
在潮汕盛产的番薯叶,顺滑爽口,是人人都爱吃的家常菜。番薯叶在客家菜、广府菜里也颇受青睐,但在潮汕菜里,它的地位要更胜一筹——以番薯叶为主料做成的“护国羹”,乃是潮汕宴席汤菜中的上品,是在接待贵客时必上的招牌菜。据说泰国前总理他信品尝这道菜时,对此赞不绝口。
(番薯叶又称地瓜叶,有提高免疫,保护视力,延缓衰老,解毒等作用。一般食用的是秋天红薯成熟后地上秧茎顶端的嫩叶。)
番薯叶之所以能实现从草根到贵族的逆袭,与一个传说密不可分。南宋末年,为避战乱,年幼的皇帝赵昺逃到了潮州的一座古庙内。但这座破败的庙中也缺乏食物,方丈只好叫小和尚悄悄摘些地瓜叶来,焯水除去涩味,再剁碎以免让人看出是薯叶,因为这菜本是喂猪的。
碧绿清香的菜汤做好,少帝饥不择食,倒也吃得津津有味,便问方丈这是什么菜,方丈答道:“贫僧不知此汤菜叫何名,但愿能解皇上之困,重振军威,以保大宋江山。”小皇帝十分感动,于是将此封为“护国菜”。
这样一个故事流传甚为广泛,于是番薯叶自然也沾上了光。以至于有人写诗记录番薯叶的功劳,“君王蒙难下潮州,猪嘴夺粮饷冕旒,薯叶沐恩封护国,愁烟掺绿自风流。”
(护国菜是一道广东潮汕地区传统特色菜式。)
不过,根据一定的历史常识,番薯是明朝万历年间才传入中国的。即使这个故事是真的,方丈用的野菜也一定不是番薯叶。现在有人考证,可能当时用的是潮州常见的菠菜或者厚合菜。无论如何,用番薯叶做护国羹的传统已经定了下来。
今日人们不再受战乱与饥荒之苦,现在的护国菜,也已经不同于故事中清汤寡水的蔬菜羹,从选料到制作上都精良得多。拣取番薯叶尖翠绿鲜嫩的部分,加上干贝或虾蟹肉末增加鲜味,一同打成蓉状。再用熬制的上汤煨透、蒸熟,一盆色泽深绿、质地均匀的汤羹便出炉了。
再升一级的版本,则还要加入蛋清,用勺子沉入羹中,画出一半鱼型,两边各自“点睛”,就形成了一阴一阳、白绿相衬的太极图案。缓缓流转的汤羹,正如生生不息、相互转换的太极,契合了“国之精粹”的寓意。
(护国菜碧绿清香,软滑鲜美。)
护国羹色泽通透,宛如静止在瓷盆中的艺术品。有人咏这道菜,写得极美:“但见冰碗羹碧,翡翠溶光,举箸凝脂滑,嚼齿留软香……”真叫人不忍动箸。终于下了吃的决心时,其滋味同样不会让人失望:既带有嫩地瓜叶独特的清香软滑,又吸纳了肉脂增添的醇厚甘甜味,两相并存,在融合中达到完美。柔滑的羹在舌尖打转,也像运动的太极一般,很快就从“有”变成了“无”,仍存余香袅袅。
与番薯叶一样,潮汕的另一种特色蔬菜“麻叶”,也是从不起眼、没人吃的野菜,摇身一变成了贵价菜。
麻叶,即黄麻的嫩叶。黄麻最广泛的用途是作为经济作物,提取其中的纤维,作为织布、做麻绳的原料。它的叶子青涩且带有苦味,纤维多而粗,一般很少有人食用。潮汕人却深谙其物性,能把本是缺陷的特性转化为吸引人的地方。
(麻叶是一种潮汕特有的红麻的叶子,一般生长在山区的平地上。以前,人们曾用它来编麻绳、织麻布、做麻袋。然而搬上餐桌的麻叶,更有一番风味,成为潮汕人的舌尖宠儿。)
要吃麻叶,首先得迫出其中的苦液。用盐水汆以增咸,也就是潮汕人所说的“咸究”,使麻叶脱水皱缩,其中的苦涩汁液也随之排出,而咸味得以渗入。也有村民索性用潮汕咸菜汁来烫麻叶,更具咸香风味。
接下来炒麻叶,则要放重油。麻叶有“食油朥(朥即猪的脂肪)”的特点,很能吸油,要放饱油才有滑润的味道。如果放的油不多,甚至会让人越吃越饿:麻叶富含纤维,助消化,把肠胃中的油脂也一并刮走。所以之前生活条件不好、油水不足时,很少有人会做麻叶吃。现在舍得放油,麻叶的诱人之处也愈发显现出来了,身价亦更加矜贵。
(粥水浸麻叶)
一碟香喷喷的麻叶出锅,麻叶从活泼的青葱色转为低调内敛的暗绿色,也因缺水干瘪了不少。虽然其貌不扬,然而味道却让人出乎意料。在咸中透露着微苦,散发出草本的清香,使人暑气顿消。纤维带来了硬质和粗糙的口感,反而提升了嚼劲,也彰显出与一般软滑细嫩的蔬菜的不同,很有个性。爆炒麻叶时,加入的一勺普宁豆酱更是整道菜的点睛之笔:中和了咸味与苦味,转为鲜味。这道炒麻叶既能做正餐的蔬菜,也可以做杂咸时的配菜,吃一口能下半碗粥,吃完后唇齿留香。
(蒜蓉炒麻叶)
潮汕人似乎对清香中带有微苦的蔬菜情有独钟。除了麻叶,他们也喜欢一种叫做“春菜”的绿叶菜。春菜是潮汕特有的一种芥菜,身材瘦长,带有芥菜的甘苦,但也含有菜心的清甜。
做春菜,最经典的做法是春菜煲。早些年食物匮乏时,人们会把饭桌上吃剩的鸭头鸭脖、猪骨猪皮等边角料和新鲜春菜一同扔进锅里煲煮。倒也神奇,在这样的浓汤中,肉料的油脂被消解了,而留下了肉香。春菜的苦味、辛味也被吸附,变得清淡而带有自然的甘香。人们认为“春菜越炣越香”,可以不断地翻煮,旧菜没吃完,又往锅里添新菜,似乎永远也吃不完。吃一碗饭时没有其他配菜,淋点春菜汁就可以下饭。
(春菜是潮汕地区的一种特色蔬菜。春菜口感清脆,清甜中略带些微苦,吃后口中带些许回甘,能够促进消化酶的分泌,对帮助肠道清肠去油腻很有帮助。)
现在物质条件好了,人们不再需要用剩菜与春菜同煲,不过煲春菜中加肉已经形成了传统。一锅排骨春菜煲,又勾连起了回忆中的味道。春菜煲以鸡汤为底,除了几块肥厚饱满的排骨,还加了萝卜、黄豆。肥壮的春菜被熬至青中泛黄,便是起锅之时。菜叶与梗均已软烂,轻嚼则甘甜温和,爽脆多汁。排骨丰腴弹牙,带上了青菜的甘香。整煲汤中的菜汁味道清新,但不寡淡。
春菜也是潮汕人独有的“月子菜”,不寒不燥,性情温和,适合产妇坐月子时吃。孩童生病时要忌口,吃春菜瘦肉粥也是仅剩的选择之一。春菜不温不火的个性,能与多种食材适配,也能在人们脆弱的时刻给予恰到好处的抚慰。一口春菜煲清香绵长,春天的味道也在唇齿间弥散,难怪它成为了潮汕人一年四季都吃不厌的滋味。
(皮蛋春菜煲)
护国羹、炒麻叶、春菜煲,之所以成为令人难忘的佳肴,起到关键作用的除了蔬菜本身,还必须有动物油脂的配合。久而久之,便发展成了潮汕独特的“素菜荤作”技法:巧妙运用动物油脂,让蔬菜的口感更为醇厚。素菜,指时令新鲜蔬菜,荤作,则是事先熬制好的上汤。上汤一般放入或猪骨、或牛骨、或老母鸡,再加上若干味中药材,用老火慢熬,掠去浮沫,只取其清汁为素菜煮汤。或者将菜与肉一同焖制,在这个过程中,菜块如海绵一般,渐渐吸收了肉味和营养成分。而菜上席时,只见菜不见肉,品尝时则菜有肉味,素而不斋。这样的做法既中和了肉脂的油腻感,又保有了野菜自身的甘甜,口感清醇。
(高汤,是素菜荤作的灵魂。)
——摘自 赵利平著《大粤菜》(广州出版社)